喻熹从未料到过席澍清会这么对他,他丢他入水的那一瞬间显得那么的粗鲁、暴戾、冷漠无情。他何止是醒了,他现在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叫嚣着让他冲上池岸,然后一鼓作气撕咬席澍清。
喻熹僵着脸,眼尾悄悄泛红,敢怒而不敢言。
席澍清全身的力道此刻都在上肢,他露在外边白莹的手背有青筋凸激,交错纵布的青蓝色血管如白石英岩上的粗雕,显得突兀而坚毅。
“喻熹,你认为我是那种得不到就找一堆替身的懦夫?”他冷冷问道。
半辈子奉行绅士守则,席澍清无疑是个矜骄自持的人,他在怒什么,怒喻熹轻信一面之词也就罢了,还因此质疑他的品性。
水里的人愣住,噎住。
良久,只听顶上传来的声音稍稍平缓,“褚陆之昨晚都跟你说了什么?仔细回忆,尽量原句复述。”
回头找褚陆之兴师问罪是肯定的,但在那之前,他还是得保持一定的冷静。
“说就说!怕你?!”喻熹把刘海顺着脑后撩,他觉得水挺温暖的,好像还在不断地升温,他现在就想呆在水里。
他第一次觉得,呆在水里竟比呆在岸上安全。
旱鸭子怕水却又普遍对泡在温水里,比如泡温泉泡澡之类的不反感,这也真是种很奇怪的心理现象。
“一堆替身......”喻熹绞尽脑汁回想,“仪表堂堂的助理小郑?他是不是很帅?”
席澍清第一反应是表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仪表堂堂是事实。我总不能招一个仪容不端的助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
而后席澍清沉默片刻,才很严肃地说:“帅不帅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干我们这一行,仅仅是相貌出众,没用。郑斯年在社交场上有性别优势,近些年他代我抛头露面,与各路人马走动疏通,应酬来往,此人对我大有用处。”
喻熹听懂了。相当赤裸直白的话,资本家血腥冷酷的一面,席澍清丝毫没有对他掩饰。
老王八蛋是想表达他愿意花钱雇人替他搞公关,是因为那个人确有可剥削的价值。单纯的雇佣关系,他其实对郑斯年没什么多余的温情可言。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残酷,但是...没毛病。
“传承非遗铁艺技艺的靓仔?”他接着问道。
席澍清想了一会儿才答道:“非遗技艺无疑需要更多的年轻人传承,民族瑰宝,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实属可惜。至于老褚说的铁艺......我曾经找那孩子订做过五套,六十只以十二生肖为雕花元素的铁茶壶。老褚看到后觉得精美难得,拿走了两只,后来他称想结识幕后的铁匠,我便做了个引荐。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民间有眼光的商人对非遗技艺的传承人进行鼓励,支持,甚至扶持,没毛病啊。
“满脑子有趣想法的设计师?”
“我结识的想法有趣的设计师,很多,非常多。”席澍清有点无奈的顿了顿,“不知道老褚说的是哪一个?”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后宫佳丽三千?”喻熹还在气头上,瞪圆了眼。
席澍清长长的舒出一腔气,无语不言。
“算了!”这只臭美的花孔雀有事没事就去找个裁缝做套衣服这谁拦得住啊。
喻熹看眼前水波荡漾,看位于泳池那一头一身绸装的男人仿佛发着光。他闷哼,慢慢朝耀眼的光源那头滑过去。
“自带暖光的小花匠?”
这一问让席澍清沉默了很久,最终他出声说:“我过往的生命征程里,没有出现过这一号人物。”
没有?难不成是小马哥记错了?喻熹溜溜儿地转着眼珠子。
他觉得不可能,于是傻乎乎的问道:“真的?”
席澍清不再作声,他不喜欢喻熹质疑他说过的话。
喻熹近距离瞥见席澍清慢慢挑起的眉,他能感觉到他周身慢慢升腾着不快,于是他一个转身又快速滑回了原地儿。
“才华横溢的畅销书作家?这号人才总有吧?”
“有,我一个当事人的孩子,版税过亿的网络小说作家。老褚前几年有一次同我感叹纸媒日渐衰落,令人扼腕,他说他想了解、研究网络小说作家的写作路数。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当了个居间的介绍人让他们相结识罢了。我本人的理想并非成为一位畅销书作家,所以...那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喻熹垂眸,他偶像小马哥当年是从传统纸媒,也就是一些杂志报纸上开始发光发热的,他也的确公开表达过对纸媒衰落的感叹。
喻熹一琢磨,他觉得席澍清最后一句话说得也在情在理,好像是那么回事。
他嘴硬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席澍清听喻熹这话听得牙痒痒,他恨不得跳下水把那只顽劣的湿猫拧出来罚站。
喻熹按褚陆之的话倒着问,而最后一个人,才是他最想问的。
“六年半前,您带了一个男孩儿回席家?我听说...那个小男模,生了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您觉得他那蓝色的瞳孔,美不美?”
席澍清不接话了。
喻熹见状轻哼,看来是真有其事啊。
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冰,“我还听说,嗯......您与令尊生了嫌隙,当年他闭门一月,谢绝见客半年,是因为曾对你大动过肝火?所以这些年你们关系僵硬...全都是因为那个小男模?令尊极不喜欢他?”
“以上我说的那些人,包括我,是不是都是这个小男模的替身?”
席澍清放下腿。
原来如此,昨晚至今喻熹产生的所有反应他都能感受理解七八了。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叹道,“一派胡言,老褚的酒品...差到令人发指。”
“嗯?不差啊,我觉得挺好的,小马哥酒后吐真言怎么了!”
“你少对他搞这种个人崇拜。”
“呵,我这怎么能算是个人崇拜?”
席澍清没接话,他直接拿出手机,给宋应雪打电话,问她在哪儿,让她到后院来。
他挂了电话,说:“关于席家的这件事我让宋姨来跟你说,她比我清楚。”
宋应雪在三楼搞卫生,正拿着鸡毛掸子掸浮尘,她接到席澍清的电话后赶忙下楼,都没来得及把工具挂好。
她抄着鸡毛掸子赶到后院,视角原因,她第一眼瞧见的是喻熹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
她慌忙喊道:“小喻——”
“你怎么泡在水里?快快快,快上来!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玩水吗?别呛到自己了,快上来——”
“咂!我听说你昨晚醉酒了,醉了怎么能下水游泳呢?!”宋应雪的神色和语气都很焦急,她甩开鸡毛掸子,把家居拖鞋脱在一边似乎是打算下水捞喻熹,“你这孩子!阿清...你做什么?你下去把小喻抱上来啊?!”
“宋姨——”席澍清依旧相当平静,他尾音拉长,“是热水,让他泡着醒醒脑子,您别管。”
喻熹冲宋应雪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宋姨,您别担心。”
宋应雪这才安了安神,“那你要是感觉不舒服就赶紧上来好吗?没力气的话就让阿清抱你上来。”
“好。”弱弱的气音。
接着席澍清似是无意的开了口,“宋姨,袁叔...他走了多久了?”
听似题外话,可这却是当年那件事情的症结所在。
宋应雪一下子怔住,她蹙眉,眉梢慢慢染上惘然,有一点点像她那天翻看席母照片后的那种反应。
“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这件事了?”她小声问。
喻熹竖耳静等下文。
“多久了?”席澍清重复问道。
宋应雪兀地光着脚走到他身旁,坐下,“六年零五个月。真快,这一转眼都快六年半了。”
喻熹不动声色,保持继续倾听的姿势。
“您跟喻熹讲讲那日宴客的背景。”
宋应雪一开始觉得奇怪,“背景......那次不是阿柃回门么,她携她婆家人一起回席家,拜访老爷,所以老爷才会大举宴客的。怎么了?”
宋应雪说得非常通俗传统,席澍清又对喻熹耐心解释道,“宋姨刚刚说的这个阿柃是我的一个堂姐,她嫁到丹麦,嫁给了一个世界零售巨擘的子嗣,两人是半路夫妻。”
“而你说的那个蓝色瞳孔的孩子,是我堂姐的继子,当然,也可以说是我的继外甥。由我带他回家,是我父亲当年下达的一项小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