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94)
真奇怪,他混乱的大脑竟然还能从潜意识里分辨出那是什么。
——步重华家的钥匙。
“我什么时候打他了!”年轻英俊的精英领导在车里恼羞成怒地对手下怒吼,转眼搭着条毛巾从客厅探出头,满眼挂着戏谑:“你的梦想不是做个张在沙发上慢慢变圆的大叔吗?”下一刻他递来一个装满零食的书包,冷哼一声:“这么大人了,穿得跟刚抓进来的犯罪嫌疑人似的。”……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推往前,禁闭室外走廊上,有人从身后紧紧锢住他,指腹用力擦掉迷蒙住他视线的鲜血,一遍遍在耳边重复:“是我,吴雩,是我……我来迟了,是我……”
吴雩仿佛置身黑暗海底,只有自己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清晰,掌心紧紧攥住那把钥匙。
呼——门开了,林炡大步走进休息室。
“林科!”
“林科!”
吴雩一睁眼,眼底溢着几条不引人注意的血丝,只见林炡快步走来:“你俩先出去。”
“是!”
年轻人已经把服从命令刻进骨髓,立刻退出房间虚掩大门。吴雩视线随林炡平移,只见他一把拉过椅子坐在对面,开口前先吸了口气,那双平时总是很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微光,然后一抬手,截住了吴雩刚开口要说的话:
“你知道今天这里除了你,我还想办法把谁弄来了?”
“……谁?”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林炡探头贴在他耳边,低声报出了一个公安系统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
吴雩一愣。
“这个人昨天从北京来云滇视察,原本今天下午就要走。我得知后紧急联系冯厅,中间略施了点小手段,把他引到了这里来见你。”林炡应该是有一丝兴奋,他平时说话语调不是这样的:“还记得你被调去津海之前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
“总有一天我要把荣誉讨回来,把应得的还给你。虽然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但时机总会到来。”林炡顿了顿,眼底闪着光:“你高兴吗?”
“……”
“吴雩?”林炡感觉到不对。
吴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是已经被牢房终年不去的昏暗吞没了,光影只勾勒出半侧绷紧的下颔线条。半晌他终于一摇头,那个动作疲倦而短促。
他沙哑地说:“……我想回家。”
第51章
林炡向来是个反应神速的人, 但有好几秒没弄清自己听到了什么, 少顷才意识到, 吴雩其实是没有“家”这个玩意的,解千山不用说也没有。
至于在“吴雩”和“解千山”这两个人物身份出现之前……
“好。”林炡毫不犹豫地吐出这个字,顿了顿耐心道:“见完人以后, 不论你想去哪里,我亲自送你去可以吗?”
“……算了吧。”
“怎么?”
“不见了吧。”吴雩终于从椅子上坐起身,随着这个动作林炡也坐起来, 两人刚才直直面对着面的距离一下又拉远了, 只听他疲惫地道:“我早就已经不想那些事了。”
林炡一愣:“可是……”
吴雩已经站起身,垂着眼睛冲他点了点头:“谢谢。”紧接着转身就向外走去。
“等等!”林炡拔腿而上, 压低声音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下半年厅里会空出几个位置,有两个还相当不错, 为什么能争取的不去争取?我不说荣誉前途那些虚的,就说经济收入和人身安全, 难道不比现在白天黑夜拼死拼活的强,你觉得呢?”
吴雩自嘲道:“没事,我打拳收入也挺高的。”
“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吗?万一哪天被人打死怎么办?你觉得步支队发现这事以后会不会把整个地下拳市一股脑扫了?!”
吴雩不答。
“吴雩!”林炡几乎要低吼起来了:“你这辈子都这样了, 永远不想恢复真正的名字和身份了是不是?!”
两人脚步戛然而止。
休息室外走廊一拐, 突然迎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甫一撞见,都同时停下了动作。
“……”林炡最快反应过来,立定沉声道:“冯厅。”
对面一帮人簇拥着俩老头,左边的那个赫然是云滇省当初的冯局, 现在的冯厅。吴雩下意识就想退后走开,但脚步一挪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只见冯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一边扶老花镜一边转身笑道:“我要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吴雩,我们的解警官——”
另一名老者穿中山装,不太看得出年纪,虽然也戴着玳瑁老花镜,但层层耷拉的眼皮一抬,瞳孔深处还带着公安人员特有的老辣和锐利,上下打量了吴雩一圈,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道:
“解警官。”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聚焦在吴雩身上,鼓励的、欣赏的、惊奇的、感叹的……也有一丝丝羡嫉的,仿佛无数面明光澄澈的照妖镜。
解警官,吴雩脑子里仿佛有巨钟在一遍遍回响。
冯厅向老者低声解释着什么,后者呵呵笑起来,似乎还挺满意,但少顷感慨万千地长长叹了口气。
解警官。
吴雩一只手被冯厅紧紧握着。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但实际上那手的触感却强烈到淹没了所有感知,神经末梢齐刷刷绷紧到极致,掌心正一丝丝泌出冰冷的潮湿。
他控制不了。
他在出汗。
老者回过头,低声对随从吩咐:“我们在工作中,确实需要保护立下过功勋的同志,哪怕偶尔‘出格’一点,尽量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不用了。”
那些照妖镜又齐刷刷射来,吴雩眼角余光能看到那些人神色的变化,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应该是笑了一下。
“我……就这样挺好。”
“解警官?”老者顿了顿。
冯厅急了,轻声呵斥:“解警官!”
“……”吴雩又仓促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却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举在眉角敬了个礼:“为人民服务。”
他从冯厅掌中抽出手,转身走下楼,脚步越来越快。
天穹尽头的风拂过高楼与街道,淹没了黄昏下操时少年人的笑声,吞噬了隔着一条街外校门里的喧哗和下课铃。他在风中加快脚步,鬓发与衣角在身后扬起,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憧憬:“我要是能念书,一定继续往下念……”“当刑警的梦想不都是穿上白衬衣吗?”“那肯定得立功才能往上爬吧!”转眼被两人的大笑和打闹所盖过,和着晚风一股脑盘旋着冲上天际,消失在监狱重重叠叠灰色的高墙里。
吴雩跑了起来。
他就像要追赶什么似的,穿过车水马龙的商区,川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海。他穿过雨季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如同被一团阴冷湿气裹住双翼的飞鸟向下俯冲,冲向秩序繁忙的大地,四面八方皆无归途。
哔——
哔哔!
汽车喇叭接二连三响起,红绿灯变幻,人潮涌过大街。
他慢慢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呼出滚烫的气,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紧紧攥在掌心,许久终于把头埋在膝盖间,发出一声嘶哑、恐惧、纯粹发泄式的,没人能听见的抽泣。
——惊雷响彻天幕。
津海。
“!”
步重华骤然惊醒,只见车前窗外云层低垂,暴雨来临前的狂风卷着树叶,哗然擦刮过车窗玻璃,口袋里手机在嗡嗡作响。
“喂?”
“——妥了!”手机那边传来他检察院老同学的声音,背景有点嘈杂,大概是在边走边打电话:“已经批下来五零二两起命案分别立案侦查,周一手续下到你们局里,但那个凶手高宝康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没法定论,看你们能不能拿出后续证据……别说,你小子还真行,区区一瓶透明指甲油就能反转整个命案,那法医鉴定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哎你现在哪儿,还等在咱们院门口吗?”
步重华扭头望了一眼,马路上行人匆匆,对面是津海市检察院的大门。
“唔。”
“在啊?那你别走了,晚上咱们聚聚,上次那家店叫一整只烤全羊配两件啤酒……”
“不吃了,回家。”
“叫上老杨老钱他们几个——啊?你回哪儿?”
“回家,”步重华拧了把钥匙,轰地发动汽车,玻璃窗外的侧视镜中映出他嘴角一丝上翘的弧度:“家里有人等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