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192)
“你一定为策划这次行动考虑了很多吧,彭宛。我猜你在冒充陶正庆跟绑匪沟通时,再三叮嘱过他这只是做戏,不要真的伤害人质,所以当丁盛以为陶正庆报警时他才会那么震惊和愤怒,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同伙出卖了。”
吴雩向前略微探身,平视着彭宛失魂落魄的眼睛,有些滋味复杂的感慨:“这个计划本该非常完美,所有人都被你利用在股掌中,如果不是一连串突发状况令它彻底失控了的话。”
彭宛发着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从刚才那震惊失落、难以置信、五感交杂的情绪中突然惊醒,语无伦次叫起来:“不,不对,不是我冒充我老公找的绑匪!你没有证据,你不能乱说!”
“——彭宛。”吴雩又叫了声她的名字,尾音无可奈何:“我刚才就说了,你策划的所有事情都是不怀疑便罢,只要怀疑就一定能查出证据。如果我让技侦全面梳理丁盛的硬盘、网盘、数据流量记录,顺着时间往倒溯,肯定能找到你平时是怎么找他策划这一切的;然后一条条查聊天时间,一条条看对话IP,再逐一对比陶正庆的日常行踪,总能找出他的不在场证明。”
“只要有一条聊天消息显示IP在你家,而你老公能证明自己当时在开会,那么陶正庆的所有嫌疑就会被推翻。”吴雩直直望着她通红的眼睛:“技术是不会骗人的,彭宛,只有人才会。这世上最该防的是枕边人,最防不住的也是枕边人。”
步重华眼神微动,似乎向吴雩的方向一瞥,但目光半途中就生生顿住了,数秒后一寸寸收了回来。
彭宛就像被彻底抽掉了最后一根骨头似的,完完全全瘫在地上,眼珠直勾勾盯着吴雩。她的黑眼珠明显小于眼白,有一瞬间步重华以为她要突然发疯冲上来攻击吴雩,但他刚抬手想把吴雩拉到自己身后,就只听低沉、短促的笑声从她鼻腔中断断续续发出来,就像粗粝的铁钩刮过冰面,随即变成了混合着哭腔的歇斯底里的大笑。
彭宛全身发战,手脚痉挛,慢慢后仰到墙上,凌乱头发抵着发霉的墙。她望着灰暗阴霾的虚空,仿佛亲眼看见了最讽刺有趣、最荒唐可悲的喜剧,嗬嗬大笑震出满口血腥,一声声尖利得剐人耳膜。
“彭宛,”吴雩似有不忍,挪上前半步,被步重华一把拉住了:“彭宛,你……”
“……妈妈……”
彭宛身侧那小小的黑影终于蠕动了一下,不知是梦呓还是哀叫,一开始轻得两个警察都没发觉,但彭宛立刻猛地扭头。
“我好难受,妈妈……”
那瞬间彭宛像被人拔了电源,什么动静都没了,所有癫狂都戛然而止。
她就这么望着自己腿边的孩子,然后慢慢伸手把他紧抱起来,贴在怀里,剧喘了好几下,终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痛哭。
吴雩缓缓向后坐倒,靠在步重华肩窝里,精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步重华低声问。
吴雩微扭过头望向他,眼底深处有些悲哀:“你知道她为什么问家人要四十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的赎金吗?因为十五公斤黄金。”
“十五公斤黄金?”
“对,三十年前万长文潜逃时,为了保住一筐十五公斤金条,把四岁的彭宛扔下了船。当年的黄金价格是一盎司300美金整,15公斤是529.1盎司,总价值十五万八千七百三十美元,而出事当天的美金人民币兑换价格是1比2.8。”吴雩苦笑起来:“四十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人民币,是一个被父亲扔进水里的小女孩的价格,也是彭宛这辈子永远耿耿于怀的坎。”
步重华愕然怔住了。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四岁的小女孩却还是过不去……她还是想知道一个孩子在父亲心里可以价值多少。”
仿佛一股酸苦的热流涌上咽喉,步重华喉结剧烈滑动两下,喘息着回头望向他灭门仇人的女儿。
“宝宝,我的宝宝,”彭宛用力抱着她的幼子,泪水成串打在小孩脏兮兮的衣领上:“我的心肝宝宝……”
“你既然爱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带他投奔万长文?”许久后步重华终于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用还算正常的口吻对彭宛说话,尽管压抑着隐隐的沉痛和愤怒:“你知不知道偷渡有多危险,一路上会死多少人,而当毒贩最终都是什么下场?”
彭宛颤栗抽噎,只摇头无法出声。半晌她终于竭力抬起头望向高处那窗户,木板条中透出几丝惨淡光线,映在她涣散的眼底。
“……我妈从小就教育我,一定要生男孩,结婚时我婆婆也说了想要男孩。”
她搂着怀里的孩子,噙满泪水笑了下。
“我生我儿子的时候多高兴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我妈九泉之下肯定也觉得值了。老公欣喜若狂,婆婆逢人就夸,我躺在产床上看着那皱皱巴巴的小男婴,觉得自己好爱他,真的好爱他。”
她含着笑摇摇头,把半边脸埋在她儿子幼嫩的颈窝里,喃喃道:“可是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不管我再想爱他,我心里还是恨他。”
第107章
“你恨自己的孩子?”
彭宛迟痴痴地笑了笑:“你不能理解吧, 警官?——哦, 也难怪, 你一定出生在非常好的家庭里,有一对非常好的父母……而且你是个男孩。”
吴雩抓住了步重华冰冷的手,用全力攥住。
囚室里陈年积霉的空气黏得仿佛凝固住了, 半晌才听步重华淡淡道:“……我父母的确是非常好的人。”
“男孩们不会懂这种感觉。”彭宛没有发现步重华那细微的异样,她一下下温柔抚摸儿子幼小的背,望着空气中的浮尘, 声音轻得像是呓语:“以前宝宝在我怀里吃奶的时候, 我看着他的脸,会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受尽了罪地长大, 吃尽了苦头活到现在,然后鬼门关上走一遭挨一刀, 拼死拼活生出了一个男孩?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爱他,愿意给他全部的重视和关注, 死抠门的老陶家都愿意为他掏出那四十四万?”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但却是笑着的:“连三十年不见的父亲回来也是为了他,为什么呢?”
周遭静得吓人, 步重华沉默良久, 才问:“是万长文主动来联系你的?”
“是,他刚回国的时候就给我打了个电话,张口就问我的孩子,但没说自己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电话住址的,也许是秦川告诉他的——但不重要了。”彭宛眼珠直勾勾望着面前的虚空, 挑起眉:“我接到他电话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这是我这辈子绝无仅有的机会,绝无仅有可以脱离这操蛋的生活的机会。我唯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金蝉脱壳。”
“所以你冒充陶正庆去找了丁盛?”
“不,是丁盛先来找的陶正庆,我老公那蠢货甚至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张绯给交代了。”彭宛讽刺地笑了一声:“有一天晚上丁盛喝醉了给我老公打电话,可能是想威胁威胁他?或者骂他两句讹点钱?恰好我老公在洗澡,我就把这个电话挂断了,突然意识到可以利用这种关系做个完美的套。于是第二天我用我老公手机号注册了一个微信小号,加了丁盛,对他说很抱歉搞了他老婆,但家里钱都被父母管得死死的,我愿意跟他联手做戏策划一起假绑架,那四十四万的赎金我们六四分。”
吴雩问:“丁盛没怀疑?”
彭宛一哂:“怀疑什么?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高考交白卷,没念过大学,朋友圈里整天飞叶子、打笑气,渴望要钱渴望得要死,他还有智商?那点可怜的脑浆早被笑气打成浆糊了吧。”
——她这人虽然疯狂,但看人的眼光却比她老公准得多。
“我为这件事策划了好久,好多个晚上彻夜睁眼到天明,把每个细节都前前后后想透了、想遍了,甚至跑到那个放赎金的垃圾桶周围勘察了几天。我让丁盛把释放‘人质’的地点定在游乐园后门,因为我非常熟悉那里的监控盲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游乐园鬼屋去拿到人骨头盔,然后带着孩子原地消失,所有警察都会以为是陶正庆勾结情妇全家害死了老婆。”彭宛呵地一笑,看向吴雩,缓缓摇头:“我只是没想到津海有你们这样的公安,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现在事情就应该是另一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