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18)
小孩瞳孔颤抖,大脑空白,牙缝里一片血腥。
短短几秒钟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呆滞地听见外面传来骂声:“……看见了吧?现在还说不说?不说你老婆就是你的下场!”
“别出声,你听,”有人在黑暗中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警察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深夜中隐约传来动静,旋即越来越近——是警笛!
警车来了!
“艹!条子找过来了!” “有人通风报信?!” “怎么可能!快走!”
外面一阵慌乱,怒骂抱怨脚步纷杂,紧接着有人恶狠狠问:“这男的怎么办,老规矩?”
小孩满心瞬间冰凉,下一秒他听见——“杀了,动作快点!”
不!爸爸!爸爸!!不要——!!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那双手猛然将他往后勒,堪堪阻止了他困兽般疯狂的挣扎!
那濒死的力道都不像是九岁孩子能发出的,但在此时此刻,身后传来的桎梏更加强硬、坚决,甚至不惜用全身锁住小孩任何能发力的部位,把他死死抵在狭小衣柜的角落里。
歇斯底里的嚎哭被迫吞进咽喉深处,只有齿缝里甜腥黏腻,是那个人的血。
但当时他注意不到自己已经将那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鲜血在黑暗中汇聚到下颔,与泪水混杂在一起,一滴滴滚烫地打在颈窝里。
哗啦——屋外传来泼水声。
哗啦——
异味从缝隙中传进这方小小的空间,是汽油!
这时一切反应都已经来不及了,歹徒早有准备,挥手点燃了大火!
轰一声浓烟四起,火苗呼啸冲上夜空。小孩只感觉自己被那双有力的手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那个人冲自己大吼,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耳边——这时候已经顾及不到会不会被发现了:“我数到三!跟我跑!”
“爸爸,爸爸,妈妈……”
啪一声响亮耳光,小孩霎时被打蒙了,随即被那震人发聩的厉吼震醒:
“跑!!”
咣当几声巨响,小孩只感觉自己被人牵着,撞破了衣柜门。屋子已经被浓烟笼罩,他甚至来不及感觉自己有没有踩到父母无法瞑目的尸体,就被踉踉跄跄地扯出大门,穿过燃烧的门槛和前院,疯了般冲向黑夜。
“艹!那里有人!”
“是小孩……妈的!两个小孩!”
“抓住他们!”
小孩不记得自己曾经跑得这么快过,黑烟、火苗、风声、喘息,混合成破碎的记忆从耳边呼啸刮过,他只记得自己被那只手死死抓着,或者说是拖着,在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草地上飞奔。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极快又极慢,火烫的碎片嗖一下掠过耳际,脚边草叶倏而飞溅起泥土——那其实是霰弹片。
但在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完全空白,甚至没有恐惧和悲伤。
扑通!
他们一脚踩空,瞬间天旋地转,在混乱中滚下了土坡,稀里哗啦撞在灌木丛里!
剧痛让小孩眼前发黑,第一反应就是胸腔里骨头断了,稍微用力便钻心的疼。恐惧中他听见警笛越来越近,山路尽头已经闪现出了红蓝交错的光——但他站不起来,哪怕咬牙硬挣都动不了,不远处歹徒的叫骂已经传了过来!
“……在那边……”
“不能让他们跑去找条子……”
“搜,快搜!”
我完了,小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
我要被追上了,我要被他们杀死,到那边去和爸爸妈妈重聚了——
哗啦!那个人咬牙把他拽了起来,随着这个动作,茂密的灌木枝劈头盖脸抽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朦胧中他看见对方紧紧盯着自己:“还能跑吗?!”
小孩颤抖摇头,用力抹去越流越多的泪水,想看清这个拼命救自己的人是谁。
但太黑了。
即便凭借远处的红蓝警灯,也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轮廓十分削瘦——那竟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也许根本不比他自己大两岁,额角眉骨都在流血,眼睛亮得吓人,在夜幕里森森闪烁着寒光。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孩绝望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
语无伦次的呜咽被一只手捂住了,少年喘息着站起身,嘶哑着嗓子说:“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报仇。”
小孩颤栗着愣住了。
少年手掌用力在他侧颊上一抹。那是个决然果断的告别,因为紧接着他看见少年跳出土坑外,仿佛一头伤痕累累而殊死一搏的幼豹,清瘦肢体中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闪电般迎着歹徒追踪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那!”
“找到了!”
“快追!!”
喧杂人声、脚步、枪响混成一片,飞快向树林深处移去,而身后山路上的警笛迅速震响,风驰电掣而至,警方终于赶到了。
……
小孩靠在岩石背后,汩汩鲜血不断带走体温,将他的神智旋转拉进深渊。意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半边脸颊滚热火烫,昏迷前他以为那是自己软弱的、一钱不值的眼泪。
但随即他想起那是血。
它来自少年坚定有力而鲜血淋漓的掌心。
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步重华的记忆是缺失的,医生说那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以及头部摔伤的缘故。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最开始只躺着,不会说话,也没有反应,睁着眼睛呆呆盯着天花板,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提线木偶。整个市委常委加公安系统只要数得上名字的,排着队轮番往病床前走了一圈,放声悲哭的,哀悼欲绝的,慰问表彰的,拍照作秀的……短短几个月内仿佛历经了世间所有荒诞悲哀的戏剧,直到大半年后,这个被精神科会诊几次都束手无策的九岁小孩,才渐渐开始对外界有了微弱的反应。
有一天打点滴时护士手滑,针头猛然刺出了血。实习护士正手忙脚乱找棉球,突然只听这个小孩动了动嘴唇,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他活下来了吗?”
“什么?”
“他活下来了吗?”
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问自己的父母,没有人敢回答。
但其实他不是。关于父母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后来的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宋平当时还是个普通刑警,直到很久后才有机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查不出那孩子是什么人,但活下来的几率应该是很大的。”
“……为什么?”
“现场没有找到第三具尸体,房屋已经被完全烧毁,废墟中只辨认出了两具——”
宋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带着强行压抑的沙哑:“那伙人很快就会被警方连根拔起,法律和正义会替你报仇。重华,人生就是得放下很多事情才能继续前行,不管发生什么,你爸妈都希望你平安。”
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没有人希望他子承父业。但步重华知道,从那个血腥的深夜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了只能往那一个方向前行,升学、考公、成为刑警……再没有其他目的地。
而被猝然打碎的人生另一面,永远凝固在了床头冰冷的相框里。
“……晚安,”步重华低沉道。
他把相框轻轻放回床头,九岁生日宴上欢笑的一家三口静静凝望虚空,卧室沉入了深长而静谧的黑夜。
第9章
翌日清晨。
早高峰街道拥堵异常,公交车走走停停,挤得跟要爆炸了似的。拎着菜篮子的大妈、神情困倦疲惫的白领、背着书包玩手机的学生们随着车辆前后摇晃,吴雩被挤在车窗边,一手拎着素三鲜包子,一手抓着防护栏杆,防霾口罩遮住了俊秀的鼻梁和下颌轮廓,眼帘低垂向下,安静无声无息。
“哎你听说了吗,四里河中学下星期不上晚自习了,天天下午三点就放学回家……”
“哇塞好爽!”
“说他们那一片有鬼从河里爬出来杀人,烂得就剩一副骷髅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吴雩神情微动,眼角瞥去。
几个中学生挤在车门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发出混杂着羡慕、兴奋和恐惧的叫喊,一个斜挎书包的小男孩眉飞色舞说:“我知道我知道,微博上都刷出来了,被杀内女的跟我表姐同一个中学……”
新闻这么快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