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轲抽出被笔压着的实验表格,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遍,中途瞅了陆窥江好几眼,结果对方半点反应没有,只好讪讪说道:“今天再重复实验吧,昨天温度是不是调的过高了?”
“有可能,”陆窥江接过纸,继续在上面勾勾画画。
肖轲打开铁皮橱,脱了外套放进去,穿上白大褂,又偷偷摸摸从外套里搜出了手机,拨出去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对方声音里有着浓浓的睡意:“喂?”
“喂,爸,”肖轲豁出去了,故意大声说道,“医院有个去俄罗斯的进修机会,我去了哈?”
刚刚被铃声吵醒的肖华满头黑线:“这事儿不是昨晚就说过了?”
肖轲平时浪是浪了点,但遇到这种事情,还是会老实巴交的跟家里通通气,听听父母的意见,自己能少拿很多主意。
明明昨晚已经跟父母长篇大论商量好的事情,肖轲也不知道为什么现下要拿出来再说一遍。肖轲心里想让陆窥江出言挽留,可一旦这样的话说出口,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就又会像个大石头一样堵在心口,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又会动摇,又要纠结好一番。这种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的事情,平时让肖轲碰上了,肯定会嘹亮地骂一句傻逼,可今天,自己分明是想往这个两难的坑里跳,就想再听一句挽留的话。
肖轲不动声色地往陆窥江那处瞧去,光从背影来说,是瞧不出一点异样,好像肖轲要去的不是俄罗斯,而是楼下兰州拉面馆一样。肖父又在电话里絮叨了两句,接着就被肖轲挂了电话。
肖轲把手机扔回橱里,手机碰到铁皮发出“哐当”一声,与肖轲甩上橱门的声音重合。陆窥江这下终于有了反应:“什么时候走?”
“差不多两个周之后吧,”肖轲闷闷开口,“现在是淡季,机票不是天天都有的。”
“哪个城市?”
“就是在莫斯科,首都。”
陆窥江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是要说些什么,说出口的绝对不是心里想的:“那一路顺风。”
肖轲有些诧异,即使陆窥江昨日已经听到了,今天的反应也不应该这样的淡漠,好像对自己要离开三四年的事情没有一点感觉,一觉醒来还能再见一样。
肖轲搞不懂他,索性不再去想,专心致志的带着陆窥江又做了实验两个周的实验,直到离开的前一天才不再去实验室。
最后一天,到了下午六点,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开始收拾东西。肖轲走过去,关窗,拉窗帘,动作一气呵成,同往日无异。肖轲还想伸手去关掉水电总阀,手刚碰到阀门又停了下来,嘴上自嘲道:“你看我这是干什么,你明天又不是不来了。”
陆窥江不知从哪里提了个大包出来,拎在右手上,左手向前伏在肖轲的手背上,向下微微用力,“啪嗒”一声拉下了水电阀门:“关上吧。”
肖轲呼吸一窒,耳尖不可察觉地烧起来。肖轲的右耳上有一颗小痣,现下已是微微透着红。
这个时候是实验室最昏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室内的灯也关了,对面大楼的霓虹灯还没到亮的时候。肖轲转身费力去看陆窥江不清不楚的面庞,轻声说:“小江,会有别的医生来带你的。他们会比我有经验,比我教的好,比我知识丰富。”顿了顿,又说:“你不用担心。”
就像昨晚的陆窥江一样,肖轲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对面笼罩在阴影里的陆窥江听的。
“嗯,”陆窥江声音里多少带了点鼻音。
“着凉了?”肖轲脑子飞快地跑了偏,“晚上没盖好被?”
“没盖被,”陆窥江吸吸鼻子。
“......”肖轲第一次知道别离的时光这么难熬又这么容易熬,两个人都黑灯瞎火站了要有五分钟了。黑暗里响起陆窥江的声音,带了点试探:“你要走了,老师,抱一个吧。”
陆窥江说完,悄悄活动了活动手指,心中暗自懊恼自己那昭然若揭的小心思,腰间就有一双手臂缠上来,狠狠地抱住了他。
肖轲偏头把头搁在陆窥江的肩窝里,心中疯狂叫嚣:“老子他妈想抱你想很久了!”
感觉到脖颈处有软发蹭来蹭去,陆窥江有一瞬间的慌神,下意识想要推开,愣了半天,才敢从背后拢住肖轲,把他圈在自己怀里。
这个拥抱旁人肯定怎么看怎么怪,肖轲已经有些投怀送抱的意味,要不是对面外墙的霓虹灯亮起,惹得陆窥江这个提议者不好意思了,两人估计能抱到天长地久:“好了,老师。”
肖轲又赖了两秒才起身,原本陆窥江提在手里的包在肖轲扑上来的时候掉在了脚边。肖轲欲伸手去提,被陆窥江慌慌张张抢了先:“我来吧,老师。”
肖轲双手插兜,摸索出钥匙来,锁上了实验室的门,跟陆窥江一起溜达到电梯间。肖轲摁了上行,陆窥江摁了下行。
“?”陆窥江看过去,带着疑惑,“不回家?”
“哦,”肖轲说,“今晚约了原来的同事一块吃顿饭,这不都要走了,送送行,他们在八楼,应该还没走,我过去跟他们一块。”
“好,”电梯门打开,是上行,“那老师,你快上去吧。”
肖轲走进了电梯,麻木地对电梯大婶说了一句“八楼”,眼看着陆窥江在眼前渐渐变窄,最后只剩下银色铮亮的金属。
“好险,”肖轲长出了一口气,心想到:“差点就不想走了。”
电梯外,陆窥江亦是叹了口气:“好险,”旋即低头看向手中的大包,微微苦笑了一下。
到了八楼,肖轲翻来覆去地想刚才的情景,磨蹭了半天才掏出手机,给陆窥江打了个电话:“喂,小江,今晚你要是想来也可以啊,不是不愿意叫你来,你别想多...”
“没事,我本来也不喜欢参加,”电话那头说道,背景音里似乎还传来“都说了四楼一下不要摁电梯长着眼看不见告示啊”的嘈杂声音,接着陆窥江应该是走到了安静的地方,补全了下半句:“老师,一路保重。”
电话挂断。
通话时间,16秒。
☆、第九章
莫斯科一家医院里,几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医护人员冲出室外,从救护车上接下刚刚送来的病人,推着病床小跑起来,用俄语朝里喊:“准备三号手术室!”
奔跑带进来的雪雾喷了急诊大厅的人一脸,早有准备的护士手疾眼快冲到前面,推开了手术室的门。片刻,门上“手术中”的字样亮了起来。
清洁工是个胖胖的中年俄罗斯女人,熟练地提溜着拖把水桶出来,擦干净了方才顺着病床滴答下来的血迹,又喘着白气,吭哧吭哧回到清洁间。
六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一个身材高挑戴着口罩的医生推门而出,呼啦啦就被病人家属给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华人的面孔,用还算熟练的俄语客气回复:“手术很成功。”之后又转身进了手术室,留下病人家属相互搀扶着坐回椅子上。
这医生走到一处洗手的地方,那里还站着两名医生,都穿着手术室的蓝色隔离服,正在认真的搓着手。两个人的帽子都摘了,露出支棱着的凌乱发丝。刚刚出去说话的医生轻轻撞了一下正在洗手的一人,用汉语说道:“怎么还没洗完?”
肖轲转过头,拿了一条消过毒的小毛巾擦了擦手,正儿八经用俄语说道:“这里是莫斯科,请讲俄语。”
一直在洗手的另一人抬起头来,是外国人的面孔,褐色头发蓝色眸子,说着正宗的俄语:“你们来了这么久,应该很想念中国吧。”
“还行,”肖轲把身上的隔离服拽下来,从一旁的橱子里拿出一件白大褂,戴上印有自己名字和证件照的夹牌,“主要比较想中国的人。”
“人?”外国医生也穿上了白大褂,把领子翻出来,夹牌上写着伊万-亚历山大-伊万诺夫:“好像骨科病房来了个中国人?你们可以去问问狄安娜,我早上偶然听她说的。”
“好,”肖轲搓了搓手,指尖已经冻得冰凉了,想着赶紧去病房有暖气空调的地方躲躲,“老师,那我们先走了。”
出了手术室,肖轲才切换成中国模式,也不说俄语了:“妈的这老毛子脂肪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