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以后/性工作者之死(9)

在你写完这张卡片的同时,你远在长岛的母亲觉得槽牙牙根泛酸,这让她皱着眉头狠狠嘬了一下右腮内侧的嫩肉。

那一段话安东尼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尽管除了那句“我永远爱你”之外,他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

随着与你分离的时间越拉越长,安东尼一开始时的愤怒和痛苦慢慢淡化,那个名为“想念”的熔岩一般烫嘴的词汇孤零零地伫立在他心底。

那只今天买回来静置在瓶中的玫瑰像是海啸时四溅的冰凉浪花。它是回忆的触发器。

你们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情人节,你就送了安东尼一朵玫瑰。鉴于你性格中难以抹去的愤世嫉俗,其实安东尼并不打算过这个据你所说“因金钱至上而万分恶俗”的节日。

当时你们已经在一起十一个月了,彼此磨合得相当的好。他刚刚搬去你的公寓不到半个月,你养了一年的一对黑色拉布拉多就已经像你爱他一样爱他了。在这半个月你们还吵了一架,理由无非是他还是希望你能干点儿别的。换句话说,即使他知道你的阴茎、你的屁眼和你的身体就是你的谋生工具,他还是希望你能扩展一下思路找个不被人干的工作方式。

当时你正在往三明治间挤着沙拉酱,你抬起头,略有茫然地看着他。那个时候的安东尼还没大学毕业,他懵懂地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着无限可能,并且对那些无解又无力的痛苦一无所知。

“如果你愿意和我搬到小公寓里每天吃快餐,那么我没准儿能去汉堡王做个服务员。”你举起三明治,咬了一口,白色的沙拉酱沾到你上唇,你又不自觉地舔了一下。这个微小的舔唇动作被安东尼视为一种挑衅。

安东尼不擅长争吵,但他在气愤的时候总是眼睛发红全身颤抖,他露出受辱的神情,转身进了卧房,原本安静等你分一口食物的两只狗随即跟在他屁股后面也钻进了卧室。

你一个人被遗弃在椅子上,像是从这木质材料中心生长出来的木雕。

这个时候,你的手机发出细小的邮件提示音,你用沾着面包渣的手指点开看了一眼——正是你的工作。

对方是你几年前在交易中相识的成功商人,他想邀请你做他们商业旅行的唯一伴游,除了陪同,你还有机会和那些精英大佬同享床笫之欢。他的语气好像你中了大乐透一般。

这个商人还说,你们会一路坐私人飞机到葡萄牙的一个有这些生意人不动产的小岛上。那个小岛上有美食,有美酒还有美景,目前还缺一个你。

邮件的最后。这个商人又说,之所以会邀请你是因为一位六十八岁的家族继承人觉得你那部僵尸色情片十分稀奇,除此之外还是因为你守口如瓶的职业道德。你的男妓职业道德。

你的脑袋里浮现出充满阳光的南欧小岛,浮现出横亘着众多因涂了防晒霜而发黑发亮身体的沙滩,也浮现出银行账户上突兀冒出来的几位数酬款。与此同时,你却如同困在冰窖里,你的男人和你的狗都不想理你。

你把邮件删掉,把自己在应召网站上长久挂着的招徕生意的裸露照片删除,你让你自己下了架。

你悄悄溜进卧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爬上床从后面搂住安东尼的腰,你把他包裹在你温暖的怀里。你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垂,之后还恶意地向他的耳朵呵气。你说:“你得接受我早就完蛋了的事实,我干这行已经五年了,除此之外我毫无其他谋生技能。你现在想离开我还来得及,否则我就会像海藻一样缠住你。”

你的两条腿也缠到安东尼的身上,你说:“你的三秒钟做决定的时间到了,我要像海藻一样缠住你。”

你的两条狗安静地凝视着你们。

你又说:“你的占有欲和你的嫉妒带给你的痛苦,我能尝得到百倍。我因为你的痛苦而更加痛苦。”

你还说:“我刚刚拒绝了一个‘大生意’,以后也不会再去做伴游。我没办法想象当我在别人床上醒来时我男朋友彻夜承受的煎熬。”

但你依旧没有办法从这个行业里抽身,除非你真的去应聘汉堡王服务生。

你的男朋友因为你的妥协而妥协。他说:“但我还是会忍不住会猜测到某个路上和你打招呼的男人是不是曾经和你发生过关系,你可别指望我对那些人有好脸色。”尽管在你们一开始交往的时候,他说过会接受你的职业,但他似乎从未许诺过会接受你在工作期间所认识的人。

隔天,你打电话问那个努力呼吸的VP亚当除了当色情演员你是否还能在这一行有其他出路。那个正在做骑行计划的亚当对你说:“在这行干下去,等你三十岁左右,到了不适合出现在荧屏上的年纪,你可以考虑在我们公司做个色情片导演。我是说,你有充足的经验,你早就了解了流程,你还可以协调那帮年轻演员的关系,指导他们怎么样尽可能在镜头前表现得诱人。我猜,你下个月可以在来公司试试。”

你将信将疑地将此事告知安东尼,你说:“还是得在这一行,但是我可能可以做个色情片导演了。”

安东尼拥抱你,说他以你为荣。

你头一次有了稀薄的成就感,你有了模模糊糊的目标,你觉得你想变得更好。

而之后那部男澡堂性爱之旅的掌镜还算成功,你穿戴整齐,还拥有自己的导演椅。这部同志色情片完成之后,亚当说你做得不错。你并非总是一无是处。

从郊区摄影地点回家的途中,你才意识到那一天正是情人节。你匆匆拐进花店,对那些大捧花束视而不见,你只买了一朵玫瑰。

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孤零零的一朵可以代表“忠诚”也代表“你”。

回到家以后,你开始在卡片上贡献爱语。

你的卡片上写着——

我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对你说我永远爱你的机会。

而安东尼也是。

Chapter 8

你叫詹姆斯,你死了。你死的第三年,如你所想,你与他人融合的生命轨迹正在被逐渐抹去。也如你所想,这些人必定会在心中窃喜,为他们终于摆脱你这个足以摧毁他们人生的大麻烦而感到欣喜。

哪怕是在你离开这喧闹无比的花花世界不久后自杀未遂的前男友,哪怕是永远甘愿当替你清理人生垃圾拾荒者的哥哥,哪怕是曾为你提供生命载体的亲生父母。在你没入海面之下,他们出于道义或是情感上的难以割离都曾死死拖住你的手臂,但是当你最终独自沉入海底,他们都幸存者般松了口气。而三年时间足以使这口气一抒到底。

但是倘若你认为你已经完全从这世界上消失或是成为什么深海幽深底部船只残骸间一边游荡一边卖屁股的幽灵,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人们总是拼命想要记起那些被他们差点忘记的东西。就像某人急匆匆走进厨房,却在那一瞬间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先前的目的,但是那种做某事的迫切感却哽在心头,如同一道被蚊虫蛰咬之后皮肤上爬着的蜿蜒红色凸起。就像你。

想象一下如果你想要捞起无意间丧失的记忆。你会怎么做?你会以时间顺序进行一次检索性的回忆,先是你的邮件界面,接着是你抬起的屁股和随站姿而滚轮向后的皮椅,之后是你踩着地毯的赤脚和触摸到卧室门合金把手的手指,最后是你经过客厅走进厨房期间听到的狗叫声和安东尼同胞姐通电话时的轻声细语。你把所有影像串联起来,赋予动机。“啪”的一声,回忆的闸门锁应声打开。你终于想起你的盘算。

而如今,他们也试图用这种方式打捞你。你存在过,由此有关你的种种被定格在某个时间节点的回忆时不时就会被一些气味、声音、画面和物件勾起。他们开始编织旧时间,摩挲着绳结,然后拼凑出你。

在你离世的三周年,安东尼和你的哥哥短暂相聚。来的时候你的哥哥带来了一本书。你是那本书的封面。为了让你在照片上看起来更完美,你半个月时间都泡在健身房,而你的肤色是你花大价钱进行日光浴晒成的古铜色。

安东尼接过那本书,用手指摩挲着平装书的封皮——你赤裸的肩膀处的位置。

“德里克——就是那个少数群体午夜电台的男主播,搭档是个胖蕾丝边的那一个——把他的新书寄给我。这本该是他上一本书的封面,但是他的出版经纪人不喜欢。这一次他说服了他们,于是就用作这本书的封面。他也想寄给你一本,但是你搬了新家。瞧,我也有一本。”你的哥哥从他的背包里面摸出同样一本书,随手翻开,那一页第一句话就在描述高中时期发生的针对男同性恋的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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