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74)
寻聿明瞥他一眼,示意他看窗户后,那些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你知道对他们而言,最残忍的是什么吗?”
“什么?”岑寂茫然不解。
“是希望。”寻聿明道,“结局已经注定,那一次次重新点燃的希望,无异于凌迟。有多少病人明知自己药石罔效,却总还抱着’或许明天会有奇迹‘的希望,结果是什么?就是每天早晨醒来,都会陷入新一轮的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反反复复,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
他怎么敢答应庄奕,他怎么能让庄奕在短暂的得到后,又再一次经历失去。早知会失去,还不如从未得到过,起码不会太疼。所以他那样害怕,怕自己给他甜头,怕自己又让他看到希望。
面对庄奕的倔强,他既无奈,又心疼,只能选择漠视。无论考虑得怎么样,回答唯有一个——不。
不想和你复合,不能和你复合。
“人争不过命。”寻聿明扯扯嘴角,“我不会再谈恋爱了。”
岑寂闻言,默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结局就注定了?”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一念之差,谬以千里,今天的一个决定可能改变以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事,谁能一眼望到结局?谁敢说自己能?
“这……”他笑得略带讽刺,“是不是太狂妄了?”
寻聿明也笑,看着他说:“我就是知道。”
“那为什么呀?”岑寂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难道你能未卜先知?”
“我不能。”寻聿明边走边说,“科学能。”
岑寂跟着他去乘电梯,穷追不舍地问:“科学还能测爱情?是不是有什么新研究了,发现爱情是种脑电波?不对啊,明明是荷尔蒙。”
“胡思乱想什么,科学只能测基因。”电梯落到负一层,寻聿明大步去了实验室。
庄奕受伤后手不能动,最近一段时间不能开车,便没有陪他来上班。老陈给他派了两个保安,医院周围也有警员盯梢,倒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下班后,庄奕照旧让家里的司机来接,寻聿明走到近前,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后面,只好硬着头皮进去。车上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大约是他刚抽过烟,司机降下半扇窗户通风,扭开音乐,木吉他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听起来有些忧伤。
汽车平缓地行驶在夕阳下的公路上,两旁梧桐刷刷倒退,寻聿明看着看着,渐渐觉得眼酸,忙收回视线,合上了眼帘。
一路沉默到家,司机下车开门,庄奕不等他过来,率先进了屋。寻聿明道声谢,也跟进去。方不渝今早被他安排到咨询室做杂事,这段时间暂且住在那边,方便每晚去看薛珈言。家里空空荡荡,偌大的房间,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庄奕径自上了楼,寻聿明去卧室换过衣服,敲敲他的门,问:“你晚上吃什么?”
“我不饿。”庄奕正在解领带,他一只手不方便,拉扯两下反而把扣勒得更紧。可他脸上透着不耐烦,冷冷的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寻聿明踌躇再三,鼓起勇气道:“我来吧。”说着,伸手上前。
“不用。”庄奕却躲开他,背过身,将领带从头上绕了出来。
寻聿明自知理亏,默默站到一旁,不敢吭声。
庄奕也没再做声,他解开三角巾准备换衣服,好容易脱下西装外套和衬衫,再穿家居服时却怎么也伸不进胳膊。寻聿明忙帮他抖开袖子,将衣领拉上去,给他一颗颗系好扣子,就像他在开罗车祸后那样。
不同的是,彼时尚且柔情蜜意,如今已漠然相对。
“谢谢。”庄奕语气淡淡,转过身,准备换裤子。
“我来。”寻聿明这次没用商量的口吻,一把扯开他腰带,帮他换上黑色睡裤,公事公办的声音道:“我叫了外卖,你下来吃。”
庄奕没理他,登上拖鞋去了洗手间。
恰好门铃声响,寻聿明出去取饭,进屋见庄奕还没过来,便先给卧室里的几只小奶猫冲羊奶粉。等他一只只喂完猫,已经快七点,厨房里依然没人,几只餐盒还在流理台上搁着。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去庄奕卧室叫他,没人应。他四下搜寻一圈,到处不见人,忙又跑下楼到院子里查看,却哪有半个影子。
恰在此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寻聿明掏出一瞧,是串陌生号码。他按下接听键,话筒里一个男声道:“你好,请问是庄奕吗?”
“我是他朋友,你有什么事?”找庄奕怎会打给他。
那人道:“我是汽修城的,187这个号不是他电话吗?”
寻聿明恍然大悟,那天滑坡的地方清出来后,庄奕的车也被送去汽修城,他那天没带手机,便留下了自己号码,“是我,车修好了吗?”
“那倒不是。”那人道,“我们发现你这个车的刹车泵有点儿问题,看起来不大像撞的,你这车那么新,也不是老化的,我们觉得……”
寻聿明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语气顿时慌了:“觉得什么?”
“我们这几个老师傅看了,都说像人为故障。”那人又道,“反正我们得跟你说一声,你们自己看用不用报警吧。”
寻聿明怔怔挂断电话,脑中迅速过着他的话,刹车总泵故障势必会导致刹车失灵,那上次在山道上即便不遇到滑坡,也难逃一劫。反过来说,这次滑坡倒救了他们一命,祸兮福之所伏。
念头一转,寻聿明猛然想起那个威胁他的亡命徒,浑身冷汗直下,大叫一声:“庄奕——!”
他到底去哪儿了?
难道……
寻聿明越想越怕,发疯似的跑出门,沿着山路一直向下找,人影憧憧,却哪有庄奕。他奔到路口,又掉头往回跑,家门口的栅栏门还敞着,和方才走时一模一样。
太阳缓缓西沉,黑夜悄然而至,路灯渐次亮起,从高处望下去,像一条蜿蜒游动的火龙。
寻聿明满头大汗,额上青筋毕露,他大口喘着粗气,冲进屋大喊:“庄奕——!你在哪儿?庄奕!”
任凭他用多大力气,总是毫无回音,四周鸦雀无声。
寻聿明原地转了两圈,双腿一软,浑身发抖地跌在地上。庄奕是否被那人抓走了?如果是他该不该报警?如果报警那人被激怒会不会撕票?如果不报警那人会联系自己吗?如果那人不联系自己,该去哪找他?如果那人联系自己,该怎么把庄奕换回来?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轻而短促的音调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寻聿明倏然抬起头,只见庄奕端着一个玻璃杯,面无表情地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
寻聿明顿时松口气,怒火腾腾而起,扑上去推他一把:“你为什么不答应?!”
庄奕一个踉跄,转过身,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寻聿明气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质问:“我叫你那么多遍!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答应?!”
“没听见。”庄奕轻描淡写一句话,打发了他,接着去倒水。
寻聿明气不打一处来,他刚才以为庄奕出事,来回跑了两趟山路,一颗心上云霄、落深谷,此刻头晕眼花,看着地面高低起伏,竟站不稳。
庄奕却是这个态度,寻聿明浑身血液直往头顶冲,狠狠搡他一把:“你个混蛋!”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我让你不答应!我让你不答应!”
一面说,一面发泄般使劲推他。
庄奕接连被他撞得几个趔趄,目光闪过,只见他脸上泪痕宛然,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再也压抑不住,一把攥住他领口,红着眼圈控诉:“你哭什么呀?啊?你哭什么!”
该哭的人是他吧。
他力气大得吓人,寻聿明被他拎起来,如同风中一片旋旋飘落的秋叶,颤颤巍巍道:“我以为你被人绑票了,我找了你一个多小时,我找了你一个多小时……”一口气堵在喉咙,忍不住放声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庄奕双眸通红,紧紧盯着寻聿明,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灼出一个洞。恨意像附骨之蛆,带着牙齿嚼得他五脏生疼,可爱意却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所有伤口。
半晌,他闭上眼睛,将人搂进怀里,长长叹了一声:“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啊,我的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