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53)
寻聿明垂下头,他眼睛红红的,拇指在杯边摩挲几下,没有答话。
庄奕双臂撑在膝头,是个俯身恳谈的姿势,他拉过寻聿明的一只手握着,徐徐说:“我希望和你讲清楚一件事。”他知道心结不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但问题总要去面对,总要想办法解决。
寻聿明微抬下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抿着花瓣嘴唇,听见他说:“我知道外公的事对你打击很大。”
外公是他唯一的亲人,祖孙俩相依为命多年,无论谁有一点不好,另一个都会痛不欲生,几近崩溃。这一点庄奕可以理解,也深有感触。
人们常说爱情是一副盔甲,其实亲情也是。盔甲很硬、很重,有时你会觉得它是个负担,可当危险来临,它也会保护你。
目睹亲爱之人生命消逝的过程,就像日复一日,慢慢拔去身上的鳞片,你结了一身痂以为是层保护壳,揭开才知下面藏着多少血淋淋的伤口。
“这世界上的事太残酷,不能只压在一个人身上,我们总要学会让别人帮忙分担。”
寻聿明从小沉默寡言,性格隐忍,庄奕是能体谅的,可他也很想让寻聿明敞开心扉,不必完全暴露,只要绽开一条小小的缝隙,让他能照进光去。
“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不强迫你做任何事。”庄奕见他神色犹豫,握紧他想要挣扎的手,道:“你怕我被你连累是不是?”
事实上他怕任何人被连累,不止是庄奕,只不过庄奕是他最珍重,最想保护的那个。
“但你知道吗?”庄奕笑了,“什么对我是最好,你其实根本不明白。”
对一个人好,不是用自以为对他好的方式待他,而应该给他他想要的,在不伤害彼此的前提下,尽量满足对方,使对方快乐。
“我知道,你其实对我很好。”无论外人怎么看,无论寻聿明怎么否认,庄奕始终在他身上感觉得到被爱。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抑制不住向外散发的感情。就像大雪天里,幽幽飘进窗子的一缕花香,因为太不容易察觉,太过于难得,让你几乎怀疑那是错觉。
可那不是错觉。
你能在困极的时候看见床而不睡吗?
你能在渴极的时候看见水却不喝吗?
你能在饿极的时候对食物无动于衷吗?
庄奕接近寻聿明,就像濒死求生,这份爱如此强烈,已经化作了本能。而寻聿明却是在不断地压抑本能,庄奕有多痛苦,他只会痛苦十倍。
爱是自私的,爱也是无私的,这取决于你更爱自己,还是更爱对方,寻聿明无疑是后者。
他看着庄奕,望进他眼里,“你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才是对你最好的?
无论什么,我都给你。
庄奕微微一笑,伸手捋了捋他的碎发,“我想要你快乐。”
寻聿明一震,他脑海中设想了千百种回答:想要你不再隐瞒,想要你不再骗我,想要你跟我和好……却没料到,他想要的只是这个。虽然惊讶,却又心有戚戚,一句话竟把自己的一颗心也道白了,剖空了。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庄奕对他笑,看起来包容而宽纵,无论答不答应,他总是不会生气的。
“什么?”寻聿明自然答允。
“从现在起,”他也不为难寻聿明,只说:“别再觉得什么都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尽管耽误我,不要愧疚,好不好?”
人生那么漫长,庄奕不想活得这样争分夺秒:“我又不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花期那么短,耗不起,等不起,没几年就凋谢了。我这一生可还长着呢,你看看我。”
庄奕指指自己,他刚才下楼前换了休闲服,薄薄的衬衫套在身上,掩盖不住精瘦矫健的身材。“我们家人一向长寿,我成天运动,最不济也得活个百八十岁吧?”
寻聿明被他说得想笑,笑出来却又忍不住眼酸。
“我又没打算结婚生子,也用不着为钱发愁,事业早过了更上一层楼的阶段。我今年才三十出头,往后还有六七十年的时间,你不让我蹉跎岁月,我做什么呀?”
“耽误”这个词其实很有意思,只有当紧急的事情摆在眼前,而你又不得不去做的时候,才怕被耽误。庄奕的人生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了,他又有什么事可以被耽误呢?
“谬论。”寻聿明扁嘴道,“难道你就不打算找个人,跟他好好过日子了吗?”
“我找不到。”庄奕摇摇头,“你知道茫茫人海中,两个人相遇的几率是多少?”
寻聿明不知道:“多少?”
“0.00487。”庄奕道:“相爱的概率是0.000049。”
虽然知道数字一定很小,寻聿明仍然惊了一下。庄奕笑说:“相爱却又未必合适,想要在世界上找到刚好契合的另一块半圆,比上天摘一颗星星还难。所以你不要对我要求太高,我对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执着。”
寻聿明闻言,默默片刻,不确定道:“可也不能永远这么着吧?”
他不想看到庄奕离开自己就一直形单影只,始终还是希望他得到幸福,哪怕这幸福不是自己给的。
“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庄奕拍拍他发心,他似乎是看淡了情爱,其实只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我们肯定不可能是单纯的朋友。”
有那样的过去,怎么能只做朋友。
“但就算我们不是爱人,也可以是家人,是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庄奕一步步诱骗他,“我现在只是让你不要把我划在你的生活之外,我希望你有困难首先求助我,有心事首先向我倾诉。不要觉得这会耽误我,也别觉得这是吊着我胃口,因为我很愿意,我就是喜欢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时间嘛,”庄奕笑笑,“就是用来挥霍的。”
寻聿明被他绕晕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深邃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好吧。”
庄奕计谋得售,满心得意,面上却瞧不出异样。晚上睡前,他又跑去问:“你明天去看外公吗?”
寻聿明刚冲过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沐浴露味道,他头发吹干之后搭在眼睛上,看起来软软趴趴的,比他白天高傲专业的时候,别有一番情致。
庄奕的睡衣和他是同款,一身黑和一身蓝,丝绸质地宽松垂坠,衬得人很是潇洒。寻聿明掀开被子,摘下眼镜,靠着床头说:“我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去的,雨太大了不好走,明天下班去吧。”
“那我和你一起去?”庄奕坐到他身边,盯着他犹豫的眼睛,“不是答应我了吗?以后外公的事,难道还不肯告诉我?”
“我……好吧。”寻聿明皱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天才少年的脑子打了几个结,竟绕不过弯来。“那明天五点,我在病房楼门口等你。”
“可以。”庄奕一口答应,去外间给他拿来一只小小的白瓷加湿器,放到他床头枕边,“帮助深睡眠。”
寻聿明还不想睡,他抱起电脑,打开给他看里面的片子:“你看这个病人。”
“是谁?”庄奕熟悉的是精神科内容,看不懂他那些复杂晦涩的病例。
“那天我在医院碰见一个人,这是他发给我的。”寻聿明将自己被投诉那天,在医院葡萄架下遇见的人和他说了,又道:“这个病人是他家属,因为事故导致脑损伤,现在得了间歇性失忆。”
“失忆?”庄奕挑眉问,“电影小说里那种?”
寻聿明一笑,道:“不是,只是偶尔会忘记一点事,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忘记什么。他当初昏迷时间太长,已经造成了永久性脑损伤,现在还在医院,总之不乐观。”
庄奕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寻聿明正想和他说这件事,“如果我的研究成功了,我就能帮到他。而且……”
他抓住庄奕的左臂,翻转到侧面,说:“应该能治好你的手。”
心心念念,无非是这件事。
庄奕左手无名指跳了跳,指尖划过他手腕,又抽了回去。“我的手没事,不刻意去感觉根本察觉不出来,也不影响正常生活。你不用太有压力。”
何必呢,左右他现在不必拿手术刀。
寻聿明不想多说,事情没确定之前,他不想让庄奕抱有太高的期望,拉着被子躺下说:“我困了,你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