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114)
庄奕脱下外套披到他身上,拿过手机问:“密码多少?”
“和你的一样。”寻聿明认进袖子,裹紧自己,却见他单穿一件黑衬衫立在风中,皱眉道:“我不要穿你衣服,你一会儿冻感冒了!”
庄奕按着他胳膊不让他脱,找到安格斯的电话号,点了免提。
寻聿明边拉着他往候机大厅走,边与安格斯通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温和如旧,一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他们还是以前那对亲密无间的师生。
二人走到航站楼二层,威尔远远站在大屏幕下,正朝他们挥手。
庄奕搂着寻聿明走过去,安格斯迎上来笑说:“这么晚,怎么还来送我?”
“再晚也得来一趟。”寻聿明扯了扯嘴角,他实在给不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只能尽力敷衍,“一路顺风,先生。”
他一向称呼安格斯为Professor,今天却叫他Sir,言下之意,是以后都不再当他是老师了。
安格斯微微一怔,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保重。”
“你也是。”寻聿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事实上他能好好站在这里,已经用尽了所有善意。
安格斯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挂着淡淡一抹笑容,看不出什么意思,像是嘲讽,又似乎是悲悯。威尔看看时间,提醒他该登机了,安格斯答应一声,拎起包向安检走去。
寻聿明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质问他,心里既然迷惑又不甘更委屈,可真面对他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此刻目送着安格斯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脑中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现实:有些事如果现在不问,恐怕余生都没有机会再问了。
“——先生!”寻聿明再也忍不住,抬脚追了上去。
安格斯拎着皮包刚走到安检门口,听见他叫,又回来问:“怎么了,寻?”
“我……”寻聿明盯着他浅蓝色的眼珠,情绪倏忽涌上,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情之万一。
他咽了咽喉咙,用英语说:“我已经向你提出了诉讼,你知道的,关于错误的基因筛查报告的事。”
“我知道了。”安格斯没有丝毫惊讶,脸上波澜不惊,显然早已收到基因实验室那边的消息,刚才却还能和他保持风度。
这份沉着,或者说厚脸皮,寻聿明自愧不如。
“我很抱歉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云淡风轻地说:“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件事,实验室会根据你们的要求,酌情赔偿。”
“酌情赔偿?”寻聿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他至少会给自己一个道歉,或者一个解释,没想到只是一句“赔偿”。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遭受的波折磨难,自己与庄奕分开多年的煎熬痛苦,难道是轻描淡写一声“赔偿”便能弥补的么?
“你觉得赔偿我什么才能让时光倒流?”
“我说过了,我很抱歉。”安格斯耸耸肩,抿着嘴摇头,“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实验室自己的过错,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寻聿明只觉得他在自己眼里愈发模糊,浑身血液直冲头顶,颈动脉“嗵嗵”搏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安格斯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么说你接受不了,但弄错基因报告,真的只是实验室的错吗?为什么那么多人做测试,却只有你的报告弄错了?”
“你当初送去的是两支血样,中途难道就没有污染的可能吗?你采血的时候,符合流程标准吗?”
寻聿明每听他说一句,心里的怒火便旺一分,委屈和气愤像架铁板炉,烤得他浑身血肉滋滋作响。
“我不是要替实验室推卸责任,只是实话实说。”安格斯在笑,他还笑得出来,“你将过错都推给实验室,是不是无法面对,’自己亲手造成错误‘的这个结果呢?”
寻聿明握紧双拳,手背爆出一层青筋,十个骨节凹凸分明。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忽然消声,无数个分子在他耳边炸开,发出嗡嗡蝉鸣。
安格斯像往常一样站在他面前,却褪去了所有美化滤镜。第一次,寻聿明生平第一次觉得,他是这样无耻。
“你混——”
“——明明!”庄奕怕他在诉讼前和安格斯撕破脸,落下不必要的把柄。
不等寻聿明把话说完,他抢先一步打断,“时间不早了,先让安格斯先生登机,有什么事我们请律师转告吧。”
他左手搭上寻聿明左肩,用力握了握他削薄的肩胛骨,低头看着他的目光像一片波澜不兴的海,深邃而平静。
寻聿明望进他眼里,沸腾的那点心头血慢慢凉下来,冷着脸转过头,没再做声。
庄奕面无表情地看向安格斯,右手一摆,示意他快走。
安格斯嘴角一挑,走出两步,又回来道:“哦,对了,忘记告诉你。”
他温和地笑着,“上届费尔德奖的评选小组我也参加了,其实你第一轮的票数,和原本霍普金斯的那位获奖者持平,所以大家又在你们之间投了第二轮。”
“当时我觉得他的研究更有价值,所以劝说另一个支持你的评委和我一起,在第二轮中投了你的否决票。没想到那个人命短,你还是顺位拿了奖,可能真是运气吧。”
“……你说什么?”寻聿明脑中“轰”的一声,脚步一颤,险些跌倒。
安格斯耸耸肩:“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你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寻聿明脑海里轰雷掣电,耳边一片死寂,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眨眨眼,退后两步,嘴角扯了扯,似笑而非笑。
“明明。”庄奕生恐他晕厥,忙伸手扶他,“明明,看着我!”
寻聿明像个醉酒的疯汉,摇摇欲坠晃了两下,突然,一个箭步冲上,“砰”的一拳砸向了安格斯,手骨到肉实实在在的一声闷响。
周围人包括庄奕都吓呆了,寻聿明此生从未动过手,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但他的意识控制不住动作,当他发现自己的拳头正朝安格斯挥去时,大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再一看,安格斯已嘴角带血倒在了地上。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感觉好像有人抓住自己胳膊,接着脸颊一阵冰凉,碰上了大理石地面,下一刻,自己便被人拖了起来,动作粗暴得不可能是庄奕。
寻聿明眼前景物“刷刷”倒退,他试图寻找庄奕,却什么都看不清晰。周围世界对他而言犹如一部画质粗糙的默片,每个人都在晃动,每个人都在说话,只有他什么都听不见。
听力再次恢复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一间四面不透风的房间里,屋里白墙白灯晃得人眼睛酸疼。寻聿明想站起身,手腕一扽,却被锁链拷在了椅子上。
他低头看看这把不锈钢椅子,再看看对面的白色塑料桌,瞬间恍然:这里想必是机场警务室或者就近的派出所。他刚才打人闹事,肯定被安保人员制服了。
寻聿明忽然觉得很可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嘶——”颊边一阵刺痛,是刚才磕到的地方。
他支起耳朵,听见门外有人在低低地争辩,有的用英语,有的用中文。
其中有一个说汉语的声音,寻聿明极其熟悉,是庄奕,想来说英语的便是安格斯的助手威尔。
他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脚尖呆呆出神。
不一会儿,门锁窸窸窣窣响了两声,一个穿蓝制服的女警察走了进来。她梳着齐耳短发,看上去精神利落,表情却严肃得吓人。
庄奕趁着她关门的空隙,朝寻聿明点了点头,口型分明是“别怕”两个字。寻聿明一笑,转过脸没吭声,他现在全身都疼,却只想笑。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还笑得出来?”女警察拿着本笔录坐到塑料桌后,竹筒倒豆子似的问他:“姓名,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说说。”
“我叫寻聿明,寻找的寻……”寻聿明耷拉着肩膀,不冷不淡地交代着个人信息,他眼里透着破罐破摔的颓丧,连恐惧都没了。
女警员听他说到“我是西湾医院的大夫”,蓦地抬起头:“前段时间上电视那个是你吗?”
“是我。”寻聿明颔首。
女警员显然没想到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会公然在机场撒泼,态度顿时和缓了不少,“那你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冲动役使着他,愤怒驱动着他,拳头便不由自主,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