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榓似乎放松了不少，已经在小口地吃着荷包蛋，肖燏坐在另一侧，安静地享用着和以往没有差别的早餐。
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的早餐，仅仅因为对面坐着的人，就变得非同寻常了。
10.
今早安排了两个预约，肖燏习惯提前到咨询室做些准备，大致翻看一下简要的资料，把不怎么积灰的桌面再擦一遍，窗帘被恰到好处地拉开一半。
时间还剩一点，他拿下架子上的两只陶瓷杯，洗干净后又仔细擦干，摆放在桌台两侧，他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
与人交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早上的客户都不是生人，一位已经是第四次来做咨询，另一位还只是第二次；都不是大问题，成年人的世界似乎就是这样：大部分的人似乎没有机会遇上生活的致命一击，但小问题永远不断——像水中细密的气泡，随着最深处的暗流涌上来，它们小得可怜，却不知不觉地团簇在鼻息处，一点一点地夺走氧气，令人窒息。
肖燏面对的大部分都是成年人：他们并不是一事无成的无业游民，许多人有着体面的工作、和睦的家庭，但生活的压力从不会对谁更为宽容；越合心意的生活，越让他们不知如何开口诉苦，有时连他们也责怪起自己的不知满足。
幸福之下的苦恼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它温吞地让人慢慢适应着，直至接受它，把它深深埋在自己的血肉中，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肖燏有时得做一把更为锋利的刀，剖开血肉，取出一把把钝刀；有时又得做包着药的纱布，替人缝合伤口，消除疤痕。
没有人知道那些被取出来的刀又去哪里了。
11.
中午，肖燏趴在办公室的桌上小憩。
窗户是开着的，秋意乘着风被送了进来，他打了个喷嚏。
早上将出门时，一时被夏榓乖乖站在门口送行的样子勾得多看了几眼，匆忙拿错了外套，在深秋不免使人受凉。
下午只剩下一个预约，他在抽屉里只找到过期的药片，给自己灌进两杯热水后，他打起精神。交谈结束得很快，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临走时对方的放松和自信让他放心且欣慰。剩下的工作并不需要留在办公室里完成，他稍作交代后，整理好需要的资料放进包里，准备回家。
一路上的风吹得肖燏开始发晕，他慢慢走上楼，困难地对着钥匙孔，自己的门还没开，隔壁的门突然被打开。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钻出来，圆圆的眼睛装着不易察觉的期待：“下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肖燏的头很沉，正要婉拒，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很凉，他下意识又循着温度贴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听见夏榓小声说着“怎么这么烫”，恍惚间，已经半推半就地进了邻居家的门。
12.
屋里已经不复昨夜的凌乱，虽然仍然没添几件家具，但干干净净的沙发已经摆在客厅中央，茶几的防护膜甚至还没撕，仅剩的一个纸箱放在电视柜旁。所有窗帘被整整齐齐地卷好，大概是做过简单的清扫，地面挺干净，在侧灯的照射下也不显脏。
肖燏被搀扶着做到沙发上，他不禁觉得好笑，先不说自己并没有虚弱到如此程度，就算真要倒下了，新邻居的身材也不像能撑住他的样子；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小臂交到对方的手里，看着夏榓从电视柜下拿出家用医药箱，找出一包冲剂和一板胶囊，又急匆匆地洗好杯子，过了一会儿，端着热腾腾的药递给他。
肖燏一边慢慢地吹凉，一边观察着夏榓。
夏榓鲜少露出明显的表情，嘴唇总是习惯性地微抿，只有一双眼睛里，写满所有情绪，此刻，里面装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肖燏从小就懂事，小学时已经会主动照顾生病的家人，邻居家的大人最放心家里的小孩和他一起玩，他总能把人照顾得很好，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夸赞他，他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但大人们好像已经忘记“别人家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孩子，他自己也好像把这件事忘了。
于是，肖燏匆匆度过了童年，不知不觉也长成了大人。
13.
被人照顾对肖燏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夏榓端着空杯子放到厨房，不知所措地看着肖燏，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又窜进厨房，里面很快传出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声音，这个还不太像家的地方，就在一串算不上动听的声响中添上了烟火气。
夏榓中途甚至还进卧室拽出一条毯子，披在肖燏身上，把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肖燏想伸出手把落到地上的毯子拽上来，却被夏榓严肃地提醒着病人的身份，笨拙得像是第一次照顾人的、看上去还没完全脱去少年影子的夏榓，在照顾着早已成为大人的肖燏。
肖燏听话地把手脚都藏在毯子里，西药见效快，他已经清醒了不少，却开始昏昏欲睡。厨房里渐渐飘出熟悉的香味，不浓，却让肖燏很安心：他在自己的床上总是辗转难眠，却在邻居家的沙发上放松得几乎立刻要进入梦乡。
夏榓把他喊醒，一碗热腾腾的面被摆在眼前，看起来很寡淡，只有几片蔬菜和一颗荷包蛋装点着，却莫名勾起他的食欲。
电视还没装上，他们就坐在一起，一边吃面，一边抽空闲聊几句。肖燏仍不大有精神，他看得出夏榓在努力地找着话题，但不时的沉默仍然难以避免，直到夏榓聊到自己的工作。
14.
夏榓是个插画师，说起他的工作，他一下子坐直，眼睛里有了异于平时的光彩；说着，他突然跑进卧室，拿出一个平板，兴奋地打开相册，一张一张地划过去，偶尔会指着一张画细细地讲解。
肖燏不知道自己的艺术审美如何，但他也觉得这些画好看，画上有星辰大海，有林间的精灵，有空旷无边的迷雾，还有各式各样的人物……画上有着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很大，包容得下现实里或有或无的一切；它也很小，小到能被藏在夏榓的眼睛里。
夏榓似乎不知疲倦，他喋喋不休，和几年前在心理咨询室一模一样，一副被憋坏的样子，像一个饿汉突然获得一张免费饭票，似乎不吃到撑就不踏实、不愿停下。夏榓连接一杯水的时间也不愿意耽误，肖燏想起身替他倒杯水，却被着急地按回沙发上。
肖燏挑眉看着夏榓，他才后知后觉地放开手，手脚缩了回去，不言地看着肖燏，眼里还残留着蠢蠢欲动，像一株大胆的含羞草。
“你该喝水了。”肖燏提醒道。
夏榓依依不舍地从架子上又拿了两只干净的新杯子，很快端着温开水回来。他似乎看出对方并不厌烦，于是又抱着平板继续介绍起来。
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客厅顶灯的光暖洋洋地笼罩着他们，没有电视机，没有像样的餐桌，没有家该有的挂饰和摆件，肖燏却觉得，这比隔壁那个应有尽有的地方更像家。
15.
他们不知聊到了几点，直到夜幕悄然降临，夏榓已经开始偷偷打哈欠，肖燏把毯子整齐地叠好，准备离开。
夏榓把他送到门口，扒在门框上，肖燏看着他这副样子，莫名有些想笑，总觉得他像……
“你不觉得我像一块望夫石吗？”
肖燏没有应下，只是想着：怎么会有人主动把便宜让给别人去占呢？他只是笑笑，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明早来我家吃早饭吧。”
两扇门先后关上，走廊又安静了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门后的两个人却什么都记住了：夏榓不知怎么脸上一阵热，心跳也比平时快了些，仍靠在门后思索着原因；肖燏也在门后回味着夏榓的眼神，如果他没看错，夏榓似乎脸红了？
16.
肖燏大四就搬出学校，之后便一直在公司附近租房，独居生活早就再熟悉不过，但头一次，他看着空空的客厅，生出了寂寞的滋味，在几分钟前，身边还有人滔滔不绝，此刻，却只剩下一片寂静。
在大学时期，肖燏就很受欢迎；刚开始工作，同事们也常常邀请他参加集体活动。但他似乎天生喜静，总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人群的热闹，久而久之，终于收获了这份难能可贵的宁静。
夏榓只用不到两天，就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的层层疏离、改变了他的种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