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CP完结】(19)
方自成蔫巴巴地瞥了他一眼,没理,方卿本来也习惯了,只是这时候他突然生出几分感慨与愧疚来。
想来方家原来也是几百亩好田,家里长工不断,还有几个伺候人的老妈子,小时候他也是被人叫一声方少爷的,不说锦衣玉食,但大小事从没叫他动过手,他未见着方家高楼起,却眼见着楼塌了,一脉单传到他这里,又得折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他这时候竟是有些庆幸方自成什么也不知道,不然这事儿,叫他怎么说?
他进门把院子里白天洗刷的桌凳拉进屋里,又热了点饭,叫方自成进来吃,可人还是不理,就在那坐着,叫不动。
方卿只好自己随便吃了点,又把饭菜放进锅里捂着,等人饿了说不定自己就来找饭了。
可等方卿碗也洗了,桌子也收拾了,水也烧了,脚也洗了,准备关门进屋上床睡觉,方自成还在那坐着。
方卿没办法,只好拎了个小板凳,挨着他爹旁边陪他坐着。
白天忙了一天,这会儿天一黑,困意就直直往上涌,头一点一点地,脑门直往膝盖上磕。
“爹,咱进去?”天黑了他只能看到一点旱烟头上的一点火光,幽蓝的夜色里,他却是跟个瞎子似的,人一看不见,心里头就发慌,他伸出手,碰了碰他爹的胳膊。
谁知方自成闷了这么久竟是开口说话了,黑暗里方卿只听旁边传来一声:“方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爹?”
这话很正常,但就因为太正常了,才不像方自成会说出来的话,方卿吓了一大跳,方自成从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小时候见到的爹全是赌得两眼发红,家里败了之后就是成日消沉,他娘走了之后又全是疯言疯语,不疯时只抽烟不讲话,反正从没跟他说过什么像是老子对儿子说的话。
他看不见他爹的神色,心里头更慌了。
他小心翼翼叫了声:“爹?”
可方自成却没理他,两指头夹着烟兀自站起身进屋了,抖下了几粒火星子。
听着脚步声到门口却又顿住了,烟头火跟着人转了一圈,又倒了回来,“天黑你看不见,扶着我走吧。”
方卿愣了一下,他爹这是好了?他扶着墙慢慢从板凳上起来,一手拎起板凳,一手搀着他爹胳膊。
方自成怎么知道自己有夜盲症?
方自成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一样,边带着他进屋边道:“你小的时候,天还没黑透,”这声音方卿听着有点陌生,但他又确确实实知道这是他爹,也许是因为他从没听方自成好好说过话,“你娘从娘家回来,你听到声音忙着出去迎她,跟个小瞎子似的,跌跌撞撞两手摸着往外闯,”说到这儿方自成还笑了,方卿也鲜少听过这笑声,带着点上了年纪人的沧桑,“把你娘吓坏了,还以为你眼睛坏了。”
“抬脚,这块有个坎儿。”
方卿忙抬高了腿踏过去。
说到方卿他娘,他声音又低下去了,好半天说了一句:“你娘......是我对不起她。”
说着也到屋里了,他没再把方卿往那屋里送,到自己屋前就进去了,门“砰”地一声关上,方卿只得摸着墙往自己屋里去,待摸索着点上灯,爬上床,躺在只有一个人的床上,他还是没回过神儿。
这么说,他爹不仅好了,还知道他和乔万山的事儿?难道是之前他溜进他爹屋里睡的那些个晚上被发现的?
床板又凉又硬,翻来覆去有点不舒服,他又起身把之前收起来的被子翻出来,铺在身底下,这才好受些。
今天的事儿太多了,他一时半会儿有点转不过来,躺了一会儿,还是没顶住沉沉的困意,睡了过去。
第十六章
方卿第二天一早起来,照例去叫他爹起来吃饭的时候,心里有些忐忑,他没像以往那样直接推门,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板:“爹?起来没?”
好一会儿,方自成从里头出来,嘴里嘟嘟囔囔的,方卿仔细一听,还是以往那样,什么南边那块地该去收租了,什么王富贵是个白眼狼该解雇了他,还有一些以前他做土财主时候的旧事儿,没一句和昨晚有关系。
方自成有起床气,被催着起来不情不愿地洗脸,故意把水弄得一身都是,往桌前一坐,拿起筷子就敲碗。
这不是什么吉利的动作,方卿连忙把他这“讨饭筷”给夺下来,心底还是不甘心,盛了一碗稀饭推倒他爹面前,问:“爹,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不?”
可方自成不理他,端起热稀饭就往嘴边凑,刚盛出来的稀饭烫,方自成被烫了一嘴,一下子把碗丢开,可没丢好,弄了自己一手,那只粗厚瓷碗在桌上溜了一圈,往地上撞去,磕出一个缺口来,滚烫的白稀饭洒了一桌,淋淋哒哒往下滴。
方自成“嗷”了一声,方卿一看,手都被烫的秃噜皮了,赶紧去院子里拧了把凉毛巾给人捂着。
凉热交替,方自成跟个小孩子似的哭了,直掉眼泪,哪还有点昨晚的老成又明白的样子?
方卿有些不确定了,他爹这样,叫他觉得好像昨晚那短短的一小会儿,全是梦里边走一回,待到青天白日,又一下子被拉回现实。
他试探道:“爹,我有事跟你说。”
可方自成依然在那不管不顾,浑浊的眼泪从脸上褶皱缝里流过,鼻涕也跟着出来。
方卿给他擤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我......我跟乔大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我俩好啦!”说完惴惴不安的,等着他爹说些什么。
他盼着方自成能再跟他些什么父子间的话,真正父亲对儿子说的话,掏心窝子的话,那感觉太难得了,哪怕骂他也好,他甘愿受着。
可没人理他,父子两人好像不在一个时空里,一个该哭该闹,一个期期盼盼。
他一颗心失落地放下去,然后把桌子收拾了,重新盛了一碗饭,这回等温了才放到人前,再不问什么。
且当作是做梦吧。
***
星期一方卿去上课,有邮递员来敲办公室的门,原来是上回的文章稿费,被裹在一个白色的信封里头,落款是省青年日报,薄薄的,却很有分量。
他的文章在报纸上占了不小的一块版面,文章名字取的很大,叫《论民主的选择》,听着就很有气势。
可总有人不合时宜来扰人心情。
“哟,方老师新拿了稿费,今儿中午不得请我们大家伙出去聚一聚?”
方卿一转头,是同个办公室教初三语文的杜德明,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他办公桌前,阴阳怪气的。
杜德明这个人,快四十了,以前老喜欢窝在家里写一些酸腐歪诗,来这当老师,不知走后门找的谁,但他自己是万万不愿意承认的,对外全说什么“要不是那谁谁求我,我可不愿来做什么老师”。
说的好似当教个书辱没了他。
教书什么水平方卿不知道,只知道学生常常抱怨他爱喝酒去课上胡扯。
他说的那谁谁没人见过,但在他嘴里能蹦出来的,最起码得是县级以上的干部,这也是他自己说的。
方卿不喜欢这人,嘴里没个把门,真话假话张口就来,怎么说显得官大就怎么来,谁有点权势他都得拉上关系,老觉得自己教的年级越高辈分越高,见不得比他强的,特喜欢对着低年级的老师鸡蛋里头挑骨头,最爱听人家叫他主任。
主任是自封的,他说什么北京那地儿的学校,人家一个年级都有个管事儿的主任。方卿想,倘使他真去过北京那地儿,怎么不学点真本事回来,反倒这些唬人的形式主义来得一套一套的呢。
这人靠在桌前,身后的作业本被他那把粗腰倚歪了一大半,摇摇欲坠要倒在一边,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意识,头顶几缕杂毛也随着他的动作外散,露出本就光亮的脑袋顶。
他头上只剩周围一圈头发,但他不剪,留长了全往中间梳,好像这样就能显得头发多一样。
方卿想起村里头队长王富贵,虽然两人一样谢顶,但是最起码王富贵能跟人大笑调侃调侃,但杜德明——
方卿他刚来学校的时候,跟他一块来的还有一个男老师,刚来没几天,不知是想着打好关系还是怎的,简直成杜德明一个小跟班,端茶倒水,勤得很。有回为了套近乎,开杜德明头发的玩笑,其实也不算是开玩笑,只不过说了两句生姜水可以生发,让杜主任回去试试,杜德明当时也笑盈盈的说好好好,小眼睛挤在一块,等人家去上课了,却在办公室里头揪着那男老师的面相身材冷嘲热讽一番,这没啥,可没过几天那人被调去山区支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