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号码(6)
魏峦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幕,在范薇薇吃着冰激凌的时候对范予歌说:“其实你知道杜心怡是因为痛经很严重,才不太吃冰的东西吧?”
范予歌闻言朝他看了过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议论我妻子的隐私。”
魏峦看着他,神色不变道:“真正不明白的是我。你也是财大的,虽然比我低一届,比杜心怡低两届,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杜心怡在学校的时候……不,不光是在学校的时候,她从来都只有一任男朋友,而那个男朋友并不是你。”
“所以我不太明白。一个显然并不怎么了解杜心怡的人,怎么会最后和她结了婚?”
顾及到范薇薇还在旁边,魏峦这话说得声音不大,而且听上去语调很轻快,不知情的人绝不会想到他是在跟范予歌说这么剑拔弩张、明枪暗箭的话题。范薇薇吃得很开心,小嘴周围一圈的奶油,完全没在听他们说话,而且就算听了也大概率是完全听不懂。
而范予歌,在魏峦挑衅的逼视下他也始终没有转开视线。在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范予歌用依旧温和的语调轻柔道:“你可能是误解了什么。”
“心怡的确很喜欢吃冰激凌,但她并没有克制自己吃,因为在怀孕的时候她的牙病犯得很严重。”
魏峦的表情微微一僵,而范予歌仍旧很平静。
“医生说,龋齿是正常的妊娠反应,给她开了药,但是她没敢吃,怕伤到肚子里的宝宝。怀孕前期她本来就营养不良,人非常瘦,又因为牙疼不愿意吃东西,每天只能喝汤。吃冰激凌可以缓解牙痛,所以怀孕的时候,她吃了非常多的冰激凌。”
范予歌淡淡地笑了,侧过脸去看了身边一边踢着两条小腿一边吃冰激凌的范薇薇,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令人动容的温柔。魏峦这才发现范予歌笑起来的时候,左边的侧脸上有个浅浅的梨涡。他之前在资料上见过范予歌的证件照,照得很不起眼,但现在面对面坐着魏峦才发现,范予歌不□□质温润、有亲和力,长相也可以用英俊来形容。
更重要的是,哪怕在魏峦这样的挑衅之下,范予歌也没有任何态度上的变化,仍然是那么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让魏峦觉得自己连出几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全身都被缠绕上了一种用错力道的难受。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用错力道而难受,还是因为听到了杜心怡死前的状况而难受。
怎么能在这么个小白脸面前认怂呢!魏峦在心里暗自骂了自己两句,然后定了定神,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她受苦了。怎么会营养不良呢?那时候你没有陪在她身边吗?还是说……”
魏峦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一副煞有其事的语气对范予歌说:“你当时忙着处理你们结婚领证的事,没工夫去照顾她?毕竟你那时候可没到能结婚的年纪啊。你又不是本市人,在这儿活动不了什么关系,要办这么个事儿,应该还挺费工夫的吧?”
范予歌盯着魏峦,那副像是审视一样的神情又在这张温润的脸上出现了,虽然笑容被他收了起来,但范予歌看起来依然没有因为魏峦的话而出现什么情绪波动。
俩人的目光在空间里无形地较着劲,谁都不让谁。半晌,范予歌才用中指推了推眼镜,淡漠地开口了。
“她怀孕的前几个月,我都没找到她。我去了她老家,她家人说她回去过,但是被赶走了。她的父母不希望她这样一个……”范予歌侧过去瞥了范薇薇一眼,见她仍然毫无所察,才说了下去,不过显然已经把杜心怡的父母评判她的措辞给省略了。
“她的父母不希望她回家。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在临县的一间图书馆里打临工,换取一个六七平米的杂物间安身,还有一点点微薄的工资,用来养活她自己,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还好我找到了她,和她结了婚,以一个丈夫的身份照顾着她,直到她把薇薇健康地生下来了。”范予歌脸上再度浮现了那种温柔的笑容,“本来我还想照顾她更久,可惜我们都没有这个机会了。好在在她生命的最后,她还是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人。”
“一个疼爱她、照顾她的丈夫。”
魏峦的双手本来支在桌面上,现在已经放在桌子底下了,他不想让范予歌看到自己双手紧握住、以控制颤抖的样子。他猜到了杜心怡的父母不会给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儿好脸色看的,但他没想到她的父母竟然在她最需要支持和照顾的时候,把她扫地出门了。
这是怎样狠心的父母!魏峦在心中暗骂了起来。但随即他又想到,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杜心怡的父母呢?
范予歌说得没错,杜心怡从头到尾最需要的,不是父母的关爱,而是一个疼爱她、照顾她、理应一直在她身边支持她的丈夫。
杜心怡从头到尾最需要的,明明是自己。
“心怡真的很厉害、很勇敢,很爱她的孩子。我找到她之后带她去做了产检,她的龋齿已经很严重了,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又因为刚怀孕的时候情绪波动很大,身体状况非常差。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不要孩子,尽管如果她在刚怀孕的时候就采取措施的话,她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大学里人流的女学生太多了,那些女孩在人流了之后,依然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上学、继续恋爱、继续被一无所知的家人接纳,继续拥抱自己以后的人生。”
“但是心怡,她放弃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只为了留下她的孩子。她明明那么年轻,但做出的决定却比谁都勇敢。”
魏峦咬着牙,否则他会感觉到自己牙关都在打颤。范予歌的目光一直灼灼地钉在他的身上,但魏峦已经无暇去顾及了。来找范予歌和范薇薇之前,他满心都在想着要确认范薇薇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如果是,他就一定要把范薇薇接回魏家;但现在见到了他们,魏峦才知道自己真正面对的挑战并不是范薇薇是不是自己的女儿、要把她接回来会有怎样的麻烦,而是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是自己,害死了曾经的女友,害死了一个优秀、聪明、坚强、美貌的女孩。
一个把魏峦当成终身伴侣那样去爱的女孩。
魏峦很长时间都没出声。范薇薇已经吃完了冰激凌,对着送来的鸟笼上的甜品发起了攻击。范予歌先是为她把小嘴擦了一遍,然后把甜点从鸟笼上取下来端到了范薇薇的面前。范薇薇挥动着小叉子吃得不亦乐乎,都快吃完了才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向魏峦问道:“叔叔你不吃吗?很好吃的!”
像是从一片荒芜中被惊醒了一样,魏峦抬起眼睛来看向了嘴巴旁边又沾了一圈巧克力的小姑娘,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着魏峦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魏峦心想,究竟该不该让她知道自己是她的亲生父亲呢?
毕竟她的亲生父亲,就是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甚至还有一个没能降生到世界上的弟弟的人。
就是害他们失去了生命的人。
范予歌见他呆呆望着范薇薇却没有答话,倒也没有出声催促他,只是侧着脸对范薇薇说:“薇薇,爸爸之前跟你说过的吧?如果别人请你吃了好吃的东西,你应该怎么做呢?”
范薇薇一只手还抓着小叉子,闻言重重地向范予歌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之后清脆地对魏峦说:“谢谢叔叔!下次我也请你吃!”
范予歌脸色似乎稍稍动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女儿实诚得把后半句也给带了出来。但他也并没有制止,没有让范薇薇收回这句话,只是顺着范薇薇的话又对魏峦说了一句:“让你破费了。”
魏峦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他眼睛有点红,嘴唇也有些颤抖,但还是尽量平稳下声线对范薇薇笑道:“你吃得开心就好——你、你要请我吃东西吗?”他不确定地看了范予歌一样。
范薇薇也抬起头来看向她爸爸:“爸爸,我们可以请叔叔吃冰激凌吗?”
范予歌摸了摸范薇薇的脑袋,对她说:“其实叔叔也不爱吃冰激凌和甜点,叔叔也怕得蛀牙。”
“不!我爱吃!”魏峦冲口而出。范予歌和范薇薇都转头看着他,他呼吸有些急促地说:“我爱吃甜食、如果是薇薇请我吃的话,我就更爱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