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将吴东的行李箱放到了后备箱。吴东上了车,看着一旁后座杯架放着的矿泉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想问司机这水要不要钱。
可吴东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不用这么抠抠搜搜的了,便机械地抽了一瓶出来,拧开,给自己灌了大半瓶。
因为有些不放心而一同跟着过来的魏珺有些忧愁地握了握吴东的手,轻轻拍了拍。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了。
是黎棠的电话。
“我喝了酒,”黎棠说:“不方便开车。你现在在哪儿?来接我回去吧。打车过来,车费我报销。”
吴东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忽然说不出话来。
“……吴东?”黎棠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有没有被戳穿,便稍微带着点儿大舌头重复着说道,“你现在在哪儿?
吴东听见手机对面隐隐约约传来其他人起哄的声音。他却无暇顾及,只麻木地开口,声音跟破锣嗓子似的难听:“在……车上,去机场。”
“啊?什么?”
吴东静静看着车外流淌而过的灯光。隔着一道车窗,好像将他和外头喜气洋洋的气氛都隔开了。
“黎哥,不好意思。”吴东说道,“家里出了点事,明天没办法过去了。工作上的事情,找小林行吗?”
他说完这些,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不等对面说什么,便将电话挂断。
浑浑噩噩地进了机场,办登机手续、过安检、候机、登机。
“真的不用我陪你过去吗?”魏珺发来消息,“我刚刚又看了下,还有一个航班,也是凌晨的,便宜。”
吴东发了个“不用”。
大晚上的,一口饭没吃,魏珺送他来到机场已经是仁至义尽,吴东想起他妈吴多福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
可吴东翻过来翻过去地想,其实自己,就是吴多福这辈子最大的麻烦。
吴东拖着行李箱,走过坑坑洼洼的路。
“去登科村的是吧?”一辆满是泥点子的老捷达停在路边,车旁蹲着一个抽着烟的男人,他见吴东走过来,便站了起来,抽了最后一口烟,“强哥的朋友哦?说好了,深夜的单,还就载一个人,要收翻倍的价。”
吴东麻木地点点头。
司机直接亮出脏兮兮的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个微信收款码。
吴东扫码付钱后,看着自己手机微信几乎要爆掉的信息,面色有些平静。
他先点开了无关紧要人员的信息。
“代拍还接吗?”
“灯牌定制找你是吧?单价188还算数吗?数量很多,优惠是不是能更大?”
“代抢票要多少钱?需要先给你身份证号吗?抢不到能退全款吧?”
然后开了魏珺的消息。
“晕……你那个新老板,就那个大明星黎棠,居然通过公司,辗转找到我,问你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跟他说了你的事情,没关系吧?”
然后点开了封林婉的。
“小吴东你在哪啊?我今天在黎棠家吃饭,我们这辈的一大堆年轻人大家一起玩游戏,黎棠受到惩罚要找人打电话骗说自己喝醉了要人载,他找了你对不对!啊哈哈哈我就说!”
“??发生什么了啊?你是出什么事了吗?黎棠好像很着急。”
“Hello?”
“(通话未接听)”
“看到给我回消息哦,摸摸。”
“(小熊抱抱.JPG)”
最后点开黎棠的。
“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
“我去找你。”
吴东看着最后的四个字,像是看到了一个笑话。他扯开嘴角,难看地笑了一下,没当回事。
司机可能赶着回家睡觉,路面又实在坎坷不平,吴东捂着嘴,觉得有点儿想吐。可胃里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开到了一个地方,司机停了下来。
吴东愣了愣:“还没到。”
司机不耐烦地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吴东一眼。
后半夜,小乡村的家家户户的熄了灯,只有两旁的路灯,在冷入骨髓的寒夜里传达着一点儿可怜的橙色的温暖。
吴东拖着行李箱,照着记忆走着。
行李箱拖在路面上,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深夜,声音实在突兀。乡下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养一条土狗看门,吴东每拖着行李箱路过一个地方,那一片必然要惊起一阵阵狗吠来。
“要是遇到狗朝你凶,朝你吠,你越觉得害怕,就越要假装镇定。”
吴东脑海里无端响起吴多福的声音来,“步调不要慌张,呼吸也尽量平稳。别去看它,别和它对视。”
“要是那狗离你太近,又不停地冲你叫,你觉得它要扑上来了——这时候你就没必要假装镇定了,但是也最好别跑。”
“你不一定跑得过它哦!啊那你要是觉得你跑得过你就跑嘛,跑不过就听我的,蹲下来——对,蹲下来!”
“蹲下来假装捡石头、捡棍子,那路上不是到处都有石头啊什么的东西,有的话就捡起来,朝它扔!”
“咱们这边的狗基本上都懂的!妈之前遇到一只疯狗哦,莫名其妙冲人乱吠。那时候地上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妈就假装特别凶地蹲下来捡东西,那狗立马夹着尾巴跑掉了。”
“肯定啦,都被扔怕了,形成那个什么,叫……叫什么条件反射之类的,是不是?哎呀,没事,你就听我的!绝对有用。”
吴东在一个一层的小平房前站定。小平房前有一处空地,空地上搭了一个晾衣架,上头干巴巴地晾着几条毛巾。
吴东在门口蹲下来,掀开褪了色的“出入平安”的地毯,摸出一把有些生锈的钥匙。
门“吱呀”地开了,吴东愣愣地在漆黑一片的客厅站定,打开了客厅大灯的开关。
大门正对处,有一个八仙桌。
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瓷罐子。
吴东认得这种罐子。
后山山腰上有一处小房,里头专放村里逝世者的骨灰,由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看守。吴东小时候调皮,一次傍晚的时候自己爬上山玩闹,误入了存放骨灰的房子,吓得屁滚尿流地狂奔回家,一头扎进吴多福怀里哇哇大哭。
“哎呀,怕什么嘛?人死了都是要这样烧成灰的啦。没什么好怕的。”那时候的吴多福揉着小吴东毛茸茸的脑袋,轻声安慰着。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吴东走近八仙桌,看着上头孤零零的罐子。
罐子上贴着一张条,上面用黑色的毛笔字潦草地写了三个字,吴多福。
这是吴多福吗?吴东心里开始冒寒气,来来回回拉扯割据着,一边叫自己接受现实,一边又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两边扯来扯去,扯得他几乎要被撕裂成两半。
那么大一个人,是怎么被装到那么小的一个罐子里的?
第26章
吴东走出房门,看着隔壁的小洋房。
三层的小洋房,大约是近几年刚装修的,有吴多福家的一层小平房来衬托,显得更为好看了。
晨曦的光还未来,现在正是最黑暗的时刻,吴东想走上前,叩响那三层小楼房的大门,却又莫名的感到踌躇害怕。
叩响了房门,等人开门了,他该问些什么、说些什么?要是人不在该怎么办?要是倒打一耙该怎么办?要是自己一时忍不住……做了错事又该怎么办?
他现在该怎么办?以后该怎么办?吴多福回不来了……吴多福还能回来吗?
此时此刻,他好像忽然变成了以前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不知道眼下应该干些什么,之后又该干些什么,受到了委屈,惹到了麻烦,只想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等着她安慰自己,给自己善后。
可他现在又能一头扎进谁的怀里呢?
吴东在冬夜中,居然冒了一身的冷汗,他就这么静静站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跟外头晾衣架上硬邦邦的毛巾似的,巍然不动。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吴东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些什么动静。像是远处的狗在吠,又像是有人的脚步声。
“……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本次导航结束。”
吴东听见了突兀的导航女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看着从一片漆黑转变为深蓝色的天空,那样漂亮的深蓝带着一点儿渐变,从最顶头的天一直渐变到了视线最低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