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词之歌(8)
佩特里既然知道圣奥古斯丁,就可以用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来反驳这种推断方法,他也确实这样说了:“如果罪恶的存在并不是出于上帝的意志呢?上帝赠予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自由意志,然而他们错误地使用了这种自由意志,违背了上帝,让人类产生了原罪。”
博杜安听完笑了一下,佩特里的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如果有自由意志,那么违背上帝是必然的,因为自由就在于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如果不能选择,必须听话,那不是自由。原罪是人成为人而区别于禽兽的原因。”
博杜安不能完全否定上帝的存在,也承认自己受着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但他绝不在意人类有原罪——人类可以反对上帝,自然也可以反对自己对上帝的反对,从而达到否定之否定,更加的虔诚。既然他不在意有原罪,他怎么能自称是基督徒呢。
佩特里接不下去了,他笑了起来,“自由意志。”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不过滥用自由意志的确会带来很多恶行,战争、恐怖主义、毒品泛滥。我猜保守派的基督徒会说:瘟疫和艾滋病就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
“你打算暂时扮演一下保守派的基督徒?”
佩特里点点头,“好像挺有意思的。”
“禽类有流感,它们没有自由意志,没有做违背上帝意志的事情。”
“那艾滋病呢?禽类可不会得艾滋,也不会共用注射器吸毒。”
“母婴传播、医疗事故等等意外都可能会使人感染艾滋,这种病毒并不仅仅感染不道德的人——传染病的传染对象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作为类存在的人。而且对于犯了错误的人来说,上帝会给他们忏悔的机会,艾滋病似乎从来不给人们忏悔的机会。”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上帝的选民。要知道,上帝曾经用洪水灭亡了所有人类——除了诺亚一家。义人约伯没有犯错,上帝却把他交给撒旦。”
“约伯身患重病,只说明疾病不是本人之罪的后果。请不要借上帝之名来进行歧视,因为你的上帝是仁慈的。”博杜安换了一个回答角度:“艾滋病只是一种疾病,但是我们在说艾滋病的时候,往往不是在说疾病,而是在不断重复它的道德隐喻。作为疾病,人类正在找出应对艾滋病毒的办法,就像对上个世纪的梅毒一样——以前人们对梅毒束手无策。病毒携带者的寿命在逐渐延长,已经有了治愈的案例。这么说的话,在某些方面,人类战胜了上帝。对基督徒来说,这是矛盾的。”
“我输了。”隔了几秒,佩特里愉快地认了输,“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博杜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佩特里随即说的话解答了博杜安的疑惑,同时也让博杜安十分意外——那意味着佩特里对他的坦诚和信任。
“我母亲一直认为艾滋病是上帝的惩罚——但是我父亲死于艾滋病。”佩特里说,他爱他的父亲,所以他不肯承认他的父亲是一个被上帝厌弃的人,“我总是说不过她,所以不太愿意见她。但是没准下次她再叫我,我会和她一起吃个饭。”
作者有话要说:主啊,得救的人少吗?——《路加福音》13:23
《丹尼少年》/《Danny Boy》:描写父子之情爱尔兰民谣,父亲写给即将从军的儿子丹尼,诉说了自己对他的爱。父亲自述当丹尼下次回来的时候,自己大概已经死亡,祈祷丹尼能找到自己的长眠之地。附上一段李敖的翻译: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你,你天涯远引/而我,我在此长埋。
诺亚:即诺亚方舟的制造者,在新标点和合本《圣经》中译作“挪亚”。上帝降下洪水后,“凡地上各类的活物,连人带牲畜、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了,只留下挪亚和那些与他同在方舟里的。”(见《创世记》7:23)
约伯:约伯之事见《旧约.约伯记》。义人约伯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上帝偶遇撒旦,撒旦要试探约伯的忠诚,上帝便将约伯交给撒旦。撒旦使约伯经历各种苦难,家破人亡,身患沉疴。苦难是罪的结果,约伯没有犯罪而遇难,显示出受苦也可能不是其人自己犯罪的结果。
本章的宗教背景在上一章的作话里
☆、08.父子之间
在夏季的夜晚,天狼星总是格外明亮。夜幕像是掺杂着透明的紫色,黑得并不纯粹,所以从楼上一眼看过去,还能看清远处黑色的树梢。
博杜安点着手机屏幕,输入了几个数字,一个联系人随即被联想出来。隔了几秒,他摁下了拨号键。
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
“嗨,博德?”
“嗨,爸爸。”佩特里猜得很对,博杜安不经常——或者说基本不主动给父亲打电话。
“你找你妈妈吗?”博杜安的父亲在手机那端问道,他以为博杜安是因为打不通母亲的电话才联系了自己,“抱歉,我没有在家,我出差了。你可以隔一会再打给她试试。”
楼下传来隐隐的虫鸣。室内的灯光透过窗户,在窗前的树上投出一块黯淡的光。博杜安并没有关上纱窗,“不,爸爸。我在给你打电话。”
“哦……”勒菲弗尔先生一时不知道说点儿什么,犹豫着问:“嗯……你,还好吗?”
博杜安似乎能感受到电话那端父亲的紧张,“一切都好。你呢?”
“我也没事。最近晚上睡得着吗?你妈妈说前一段时间你总是睡不着。”
“最近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博杜安说。勒菲弗尔先生的“你妈妈说”这几个单词反映了一个现实——博杜安和父亲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个人:勒菲弗尔先生只能从太太那里得知儿子的近况,同样的,博杜安总是通过母亲来了解自己的父亲。
博杜安突然有些不明白,他是否了解自己的父亲。佩特里并不掩饰自己对父亲的爱,他的父亲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他母亲的丈夫。然而,当父母吵架的时候,博杜安和弟弟总是在安慰母亲,听母亲控诉勒菲弗尔先生。吵架之后,有谁认真关心过勒菲弗尔先生呢?
“我有一点儿意外。” 勒菲弗尔先生轻微的语气让博杜安察觉到他在电话那端笑了一下,这和他平时表现出的严肃有一些反差,“我的儿子终于给我打电话了,而且不是为了找我的太太。我们两个在直接地对话。”
勒菲弗尔先生是一个建筑师,绘图、开会、去建筑工地……他总是很忙,这导致他的两个儿子——博杜安、费尔南和他的太太看起来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是多余的。
“我在西班牙,圣米迦勒节之前肯定会回去。”他主动谈起了自己的事情,“波各亚市怎么样?”
“很不错,事情也一切顺利。”博杜安发现自己不是很擅长和父亲聊天,其实他只是没什么和父亲聊天的经验。
勒菲弗尔先生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波各亚市会下雨,记得带雨伞。”
博杜安突然有些难过——准确的说,这并不能称之为难过,一种复杂的情感袭击了他。佩特里说儿子和父亲是一种奇怪的关系,博杜安觉得他说得没错。他的父亲会特意去看波各亚市的天气,但是他们并不和彼此联系。
“爸爸,”博杜安想说点儿什么。
“嗯?”
“早点休息。”
“你也是。”
博杜安和父亲的对话像是要结束了。“博德,很高兴你能给我打电话。”勒菲弗尔先生忽然说,“嗯……不论有事还是没事,你都可以联系我。”
博杜安没有挂断电话,过了几秒,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说完他停顿了片刻,脑中一片嗡鸣,身体微微颤抖,要说吗……
博杜安全身的血液向他的头部涌去,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发烫,他就像发着烧在说梦话,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再那么真实,“我遇见了一个男人,在波各亚市。”——博杜安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出来,说出那句话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博杜安遇见了佩特里。
他爱佩特里,这爱意隐秘而沉重,被他放在自己的柜子里。这柜像以色列人与耶和华立约时的柜一样,用皂荚木做成,里外包着精金,四周镶上金边,虽然精美,然而不能打开,甚至不能被随便触碰——乌撒曾经用手扶过快要跌倒的约柜,耶和华立即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