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去世【CP完结】(56)
“快要天黑了吧。”粟正闭着嘴,含糊不清地说。
身边的女人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如同一块枯薄的黄纸,几近破碎,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儿,脸上挂着两滴干涸的泪水,呼吸微弱。
那是他的女儿。
粟正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有个女儿,就算有,那也该是打扮的美美的,像个小公主一样的姑娘。而女人怀里的孩子,因为常年饥饿和营养不良,面黄如铜,这些天又在风沙中吹刮,脸上的皮肤像龟裂的泥土,翘起干皮,简直成了个小老人。
沉重的枷锁随着囚车的颠簸而晃动,瘦弱的手、腿,被扯着晃来晃去,整个人犹如一个残破的塑料袋。
不光是他,这里有十八架囚车,共一百八十名重犯,都是这样。
他们三天吃一次干粮,两天喝一口水。
大漠犹如地狱,白天烤得人皮焦骨化,夜里冻得人面颊结霜,一路走来,一百八十人也只剩下八十人了。
他们吃了人肉,那些死去的囚犯的尸体。
因为押送的狱官不愿意浪费干粮,粟正的女儿也吃了尸体,她很高兴,以一种野狼的姿态舔舐着人骨,因为实在太久没吃肉了。粟正想把自己手里的人肉给她,但又觉得不能给她,他心里戚戚,原本的是非观想荒漠的沙子,一吹就散了。
这里的一切都太残忍了。
风渐渐冰凉。
晚上要到了。
粟正把女人和女儿搂进怀里,三具干瘦的身体相互紧贴,骨头隔着皮硌骨头,仅有的温度相互传递。囚车里的其他人也开始挪动,像一群被关在罐子里的虫子。无论陌生与否,无论面前的人是否是个杀人犯,他们都必须抱在一起取暖,因为在夜晚的荒漠里,没有人能单独活下来。
“……爹,”怀里传来一声闷语,声音小得如同蚊吟:“还没到吗?”
“快了,”粟正虚弱地说:“明天就到了。”
这句话他说了无数遍,从进荒漠开始到此时此刻,他说了三十二遍了。他的女儿没有哭闹着质问他问什么又骗人,而是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怀着希望一般,当真了。
夜里风逐渐消停。
银色的月亮像是贴在天上,巨大,明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它,它散发的寒气令人畏惧,粟正呆呆地仰着头,内心已经丧失了怨恨的力气。
驼铃声变得清晰,黄沙消失之后,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仿佛听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人的声音,火在空气中跳动的声音,水滴的声音,他的脖子已经僵硬,只好转动眼珠,令人失望的是,无论看得多远,看得多用力,远处依旧是绵延不绝的、银子一般的沙丘。
粟正重新闭上眼,期盼能早点死去。
第二天,他的期盼灵验了,有人死了,但不是他,是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这个瘦削如纸的女人,斜斜地靠在他肩上,身体僵硬地像一块石膏,她的脸色如常,没有更多一分的痛苦。
狱官们打开囚车,将她拖下去,拽着她的手腕,在沙地里拖出两道长长的线。
粟正看到她手腕处青青紫紫,无数的牙印印在上面,他一下就明白了,一阵心酸涌上心头,双眼却干得像枯井。
身边的囚犯们骚动起来。
他们知道一会儿有肉吃了——一丁点儿人皮,也算肉,什么肉都算肉。
女儿被粟正压在胸口,她的声音还是像昨天一样微弱,甚至比昨天更微弱,问道:“爹,他们要带娘去哪儿……”
粟正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多久,在沙漠里他已经淡忘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他像往常一样,别无选择地欺骗他的女儿:“他们放了娘,因为他们才发现她是个好人。”
“……嗯。”
女儿在怀里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她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几滴眼泪曾在了粟正薄如纸的囚衣上。
一会儿,她就会看到她娘的尸体被熬成腥臭的汤水,分给所有的囚犯。
她饿的要命,按理是不该吃的……
太阳越来越热,沙地上烫出扭曲的画面,就在所有人都在等着人肉汤吊命之时,囚车突然停了下来,最前方大老爷们的驼车顶上摇起了旗子,洪亮的声音顺着风沙刮进耳朵里,他说:
流沙窟到了——!
囚犯们如同沸水烧开后往锅炉外窜挤的泡泡,纷纷探头,妄图把头伸出囚车的木栅栏。
到了,真的到了。
不用死了。
太好了!
车队继续向前,约一刻钟,流沙窟巍峨的木墙就伫立在眼前。
这里是大汐国最富饶的矿场,每年产出的炅石可供王朝生产五十万台流星炮,如若不是当朝骄奢淫逸,享乐过度,就凭这一处矿产也能称霸整片天蚩大地。
犯人们被拴着铁链,像一串鸡心样,一点点往门内挪动,女儿走在粟正身前,刚刚过腰的个头,形销骨立,走路颤颤巍巍,粟正刚想扶她一把,鞭子像长了眼睛,一下子抽到了女儿背上。
小姑娘一下子摔倒在地。
恶狠狠地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满脸横肉的督查兵吼道:“都给老子走快点!”
粟正赶紧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差点又被身后的犯人踩到,小姑娘背上渗出血迹,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哈、哈地小口喘气,眼睛瞪的很大,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
“没事了,没事了,爹在这。”
粟正抱着她,很费劲儿,他自己也没有多少力气了,但如果他放手,这个小女孩儿可能马上就会被督查兵抽打致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落到这一步?
他绝望地走进了堪比天高的大门,里面的情景更令他说不出话来。
整个流沙窟,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几乎被掏空了,一大片地凹陷下去,到处是窟窿,像马蜂窝,重犯、奴隶们像工蜂一样钻进钻出,沙面像流水,细细地下灌,迟早能把人闷死在地下。
鞭子声、火把跳动声、惨叫声,统统混杂在一起,突然,空气中传来一股焦糊的味道。
粟正顺着味道望去,一个干瘦的奴隶被绑在木架上用火焚烧,身边的督查兵扬起声音,得意地警告这些新人:
“看到没有,这就是逃跑的下场。既然来这儿了,就别想着能出去,玉皇大帝来了也救不了你们!……干得好了,赏你们一口饭吃,干得不好,就给我死。”
粟正抱着孩子,一刻不敢多停。他们集体被押进一个草棚,里面像难民营,到处躺着因为病痛呻吟的人,他们这群人被赶着排成队,等着被各个区的鉴兵挑走。
女儿近乎濒死,没有鉴官会挑走这样的苦力,粟正心惊肉跳地想,这些官兵会把她扔在这里吗?会让她饿死或是伤口感染身亡?
一步、两步……
粟正期望前面的人能走得慢些,但大家仿佛都迫不及待了,队伍前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怀里的女儿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襟,小声问:
“爹,音儿会跟爹爹分开吗?”
“……”
粟正不想再骗她,可是实话如何说的出口?粟正搂紧了她,脑海中浮现了最坏的情形——与其在这里暗无天日地做着奴隶,大不了死了,一了百了。
快到了。
前面只剩三个人,一位督查兵注意到了他还有他怀里抱着的孩子,督查兵的手按上了皮鞭,脚掌也躁动地踱着地面。
还剩两个人。
督查兵停止了踱脚,超他走了过来,粟正有些紧张,但心里并不害怕,他已经死了很多次了,对死这件事本身甚至产生了不以为意的态度。但他怀里的小女儿从没经历过这些,她从出生就受苦,山河美景、珍馐美馔一样没享受过,过着蚂蚁一样的生活,现在又要如同蚂蚁一样死去。
粟正紧张的是看到她死去时的表情。
第48章 叛军 中上
“你——”督查短拿坚硬的鞭柄敲了敲粟正的头,刚准备开口,外面突然迸发躁乱之声,一个武装齐全的护卫兵冲了进来,高声吼道:
“壮丁挑出来,其他的带进矿室!”
鉴兵和督查兵们相互对视一眼,火急火燎地从人群中扒出男丁,推到棚外,女人和孩子们的尖叫声随即响起,紧接着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混乱中粟正的女儿被一双不知名的手趁机抱走,他也被推出了草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