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13)
天黑得很快,人来了又散。
叶时见把钥匙交给槐序:“你回家休息吧,我给老杨守灵。”槐序接过钥匙愣了许久,直到被李飞推着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终于将喉咙里滚了几遭的话说了出来:“叶时见,我一直都在。”
叶时见背影怔愣了一瞬,双肩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似是在全力克制喷薄的情绪。
灵堂前就剩下杨英和她丈夫,叶时见叫了声姑妈姑父,然后隔着几步距离坐下,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
“小见。”杨英欲言又止,因为哭了一天声音很哑,眼睛肿着神色憔悴得不像样。
叶时见于他们而言不过比陌生人多一点熟悉又远够不上亲近,以前最多不过逢年过节走动,但终究是隔着老杨的关系,可是如今老杨不在了,那根弦就断了。
“姑妈,你直说吧,不用为难。”叶时见说直白道。
杨英喝了口热茶润嗓子,依旧是有气无力的模样:“那个H市来的张局,是你爸妈的朋友吧?”叶时见嗯了一声,听杨英继续说,“他今天跟我提了一嘴,说想带你去H市,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走,”叶时见低头盯着脚尖,“我想安心上完高三。”
“也是,你都高三了。”杨英有些说不下去,“我哥带你来见我们的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呢。”
两边都沉默了许久,衬着殡仪馆的氛围阴冷又诡异。
最终还是杨英的丈夫打破了平静,说得磕磕绊绊但意思很明朗:“小见,你杨爸的房子我们得收回,那是上一辈留下来的,该归你姑妈。”
叶时见鼻子一酸没说出话来,杨英立马补充了一句:“你先安心住着,等你考上大学再说。”
“不用了。”叶时见咬咬嘴唇,抬头看他们,“我国庆后就办住校手续,我可以住校的。”
“小见……”杨英终究于心不忍,“你不用这么急,我们……”
“没事的姑妈,”叶时见哽咽了一下,“学校里同学多,老师也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东西不多,房子国庆后就能腾出来。”
“也好,你一个人我们反而不放心。”杨英擦了擦半干地眼泪,“你爸妈留给你的钱,你杨爸一直替你存着,以后花钱的地方多,要是有难处你跟我们讲,亲戚一场,你杨爸也希望你过得好。”
“嗯,”叶时见点了点头,“谢谢姑妈。”
是啊,亲戚一场,终归陌路。
10月5日下午2点,老杨穿着一身警服被送进了火葬场。叶时见一直都在恍惚,甚至在推进去的那一刻还在幻想老杨会醒过来,直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交到他手上,最后被埋葬在陵墓里。
七年父子亲情,戛然而止。
老杨墓前,张修远劝了叶时见很久,少年人打定了主意。
“我会报考警校,将来,我们会以同事的身份再见。”
无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所有的正义都要被伸张,所有不安的灵魂都该被告慰,父辈未曾走完的路,哪怕遍体鳞伤,跪着我也会走完。
叶时见很累,但他没有一点睡意,车窗外的场景渐渐熟悉,心里的空虚却跟着愈发深刻,这种滋味就像是在大海里航行,指南针失了灵,风从四面八方而来,空空荡荡的海面没有一座指引航向的灯塔。
老杨出事后叶时见就再没回过家,明明才过了几天,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李飞一直陪他到门口,叶时见掏钥匙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钥匙已经给了槐序,而槐序今天并没有出现,之前陪着熬了一天一夜,他肯定累坏了吧。
叶时见抬手敲门,门很快就开了,不过是隔壁。
夏骏一听到动静就冲了出来,连拖鞋穿反了都不知道,明明很担心可是在看到叶时见那张疲惫麻木的脸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杨叔叔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夏骏食指抠着裤子,“你节哀。”
叶时见埋头敲门,低沉的嗯了一声。
“你没带钥匙?”夏骏说,“家里应该没人”
没人?叶时见飞快地转过头:“槐序没回来?”
“昨晚回来了。”夏骏奇怪道,“不过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他,我以为他去找你了。”
一颗心惴惴不安起来,叶时见加重了拍门的力道,里头却仍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在吗?
李飞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要不我踹门进去?”
叶时见像是没听到似的,忽然冲夏骏说了一句:“借你家阳台用用。”说完直奔夏骏的卧室。
卧室毗邻叶时见的房间,两家阳台隔了一米多的距离,在他们阻止之前叶时见已经跨上了阳台栏杆,正试图攀爬进自己房里。
“操!”李飞汗毛都竖了起来,“你他妈下来,我替你爬!”
这地方一旦失足掉下去,就算幸运捡回一条命,下半辈子也得在床上度过。
叶时见没听他的,李飞更不敢轻举妄动,好在叶时见身手敏捷,最终还是稳稳落了地,然后通过阳台的窗户翻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死气沉沉的安静,但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叶时见扫视一周后又快步走到客厅、厨房、卫生间,最后是老杨的卧室。
一个人都没有,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槐序不见了。
叶时见终于发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房间被人动过,虽然算不上凌乱,但作为屋子的主人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变化。
贵重物品没有丢失,是为了找什么?槐序想找什么?钱吗?
老杨的衣服掉了几件在地上,叶时见弯腰捡起来,瞥见了一同散落在床边的合照,是他十三岁生日时老杨硬拉着他去影楼照的,笑得僵硬又敷衍。
叶时见霎时愣住。
——我没有家了。
这个念头彻底占据了他的思维,像一座五指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小见,你开门。”李飞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隐约有什么声响,“怎么了?你开门呀!”
发生什么事了?李飞一阵紧张,里面有什么人吗?不好,难道是那个凶手?
操!
李飞不及多想,抬脚朝门用力踹了过去。
嘭一声响,陈旧的木门连同锁芯颤颤悠悠倒下,李飞抄起门外废旧的不锈钢水管冲了进去,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却在卧室门口刹住了脚步。
开了灯的房间,叶时见瘫坐在床边,抱着老杨的照片,嚎啕大哭。
泪水横飞,少年悲痛到心脏快停止跳动。那是他可以卸下所有铠甲的家,可是他再也没有亲人了,那是视他如己出的老杨,可是他再也孝顺不了了。
李飞红着眼退出去,倚在楼梯扶手上默默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烟盒见底的时候叶时见神情紧张地跑了出来,抓着他的手焦急说道:“李哥,你帮我个忙,就现在!”
监控室内,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快进的屏幕。
老旧的小区没有监控,只有临街红绿灯路口才有。
叫九月的凶手还没有落网,槐序的消失是否会与他有关,叶时见不敢往后想,他真的害怕了。
凌晨的街口,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清癯的少年背着包走得不疾不徐,他在十字路口停下,抬起头,半晌,朝摄像头挥了挥手。
是告别。
万幸,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叶时见又一次红了眼眶,宽慰和失落都有。
那个说带他去流浪的少年,终究把他还给了孤独。
“需要我帮你找他吗?”李飞问他,“一路监控找过去,能找到的。”
叶时见释怀地闭了闭眼:“不需要了。”
假期结束的第一天出了十月里的第一个大太阳,教室里依旧纷闹,小城市里的故事传得很快,但再快也比不上试卷答案传阅的速度。
王文浩小心翼翼打量着沉郁的同桌,低声在叶时见耳边说道:“要交作业了,你要是没做我借你抄,或者我现在帮你抄。”
“我做了。”叶时见把作业按科目分好,一份份递给王文浩,英语、数学、化学、物理、生物……
他翻试卷的手顿住了。
“语文。”王文浩低头清点着,“快快,还差语文。”
叶时见看着作文页的铅笔素描,长长呼了口气:“没做。”
他把试卷塞回包里,拉上了拉链。
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铺陈一片和煦浅金,他转过头,窗外,梧桐树叶正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