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山往事(105)
跟曾经去过的那些古寺不一样,这所簇新的寺院里很热闹,石凳上坐着头顶斗笠背着农药包的茶农,端着大桶茶缸在休息喝水,吹牛打屁。
吴语相通,我竟能听得懂几句。
又因为几位茶农在聊我们入住的酒店的所有者,所以我假意在研究功名簿,竖起一边耳朵八卦了起来。
大意是明天出嫁这位名人新娘,幼年时在村里有一位青梅竹马,而后来一个生意人来到了村里,生意人的儿子也爱上了这个姑娘,为了这个姑娘留在了村里,甚至开起了民舍,民舍越开越大,终于成了现在的体面样子。而这位村中海伦却一路求学,离开了村子,漂洋过海,终于荣归故里,却带着一个二婚的男人,涅拉奥斯和帕里斯她都没选,这时候离乡多年的那位竹马同学跟年轻的民舍老板才达成了和解。
总而言之,惋惜,惋惜。
言而总之,不值,不值。
在我结婚时,亲友众人纷纷祝福,大意除了早生贵子,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最好是这样,但是既然人心这么柔软,那就有可能流向不同的方向。
『快走。』拿着相机一顿瞎拍的老公从正殿的台阶上跑下来,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他酷爱拍景,相机里却鲜少有我,而寺里的放生池清澈又空旷,我已经想好几个不落俗套的动作想让他给我拍几张。
『我听来烧香的人说,这位菩萨求子很灵,』这些年老公有些微微发福,跑不了两步就喘起来,『咱俩可别让菩萨看见。』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始笑:『哈哈哈哈这也太迷信了吧……你不求菩萨做的事,菩萨也分不出精力帮你啊。』
『万一呢——』这家伙满脸都是汗,看起来认真的样子非常逗乐。
『你也装得太像了吧!为什么要演得这么紧张啊——我们明明都已经结婚了啊。』我笑着打他,反正也不痛,他不痛我也不痛。
『我还以为你讨厌小孩子。』老公抹一把汗,发福的脸上一双圆眼睛显得很无辜。
『是不太喜欢小孩子没错——但是如果,如果跟你生的话,也没什么吧,万一像我呢?』我已经不会害羞了,大言不惭地告诉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跟谁生都有可能像你吧!』但是笑着的嘴已经合不拢了。
夏天的昼格外长,我们玩到村路落暗,盖上一片深蓝颜色才回到酒店,而酒店竟然没有全日餐厅,所有住客的晚餐都单独约定送到房间。烹饪和摆盘都算得上乘,只是我怀念村口的烧麦才留了两分肚子,这两分盈余也都落进了老公肚子里。
房间没有开灯,碗碟只借着桌子中间的烛光闪闪发亮,而从房间顶部的圆形窗洞,能隐隐地看见夏夜的银河,这在长三角已经属于非常罕见的景色了,我盯着看了会儿觉得有些寂寥:『饭菜都送来房间的话,就好像只是我俩在家里吃饭罢了。』
『……』我猜老公想说菜式手艺远远强过我。
『但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家里吃饭了。』没想到他这么说。
似乎也是。
老公在鹅厂干着996的工作,我——我几乎24小时待命,时不时被领导从被窝里叫起来改图,就算是蜜月的假期——
「嗡嗡」
我把领导的微信置顶了,生怕错过重要的讯息。
「老东山那家酒店?上个月去过,暖通做得不够好,你仔细看一下问题出在哪。」
我的领导不应该叫王三水,应该叫王八蛋。
『回去以后,一起在家里吃晚饭吧?』老公戳了戳我的额头,『晚一点也可以,叫外卖也可以。』
『好。』我把手机放到一边,想了想索性直接拿去充电,把手机留在房间里,拉着老公去酒廊坐坐。
酒廊就在大堂后侧,吧台呈弧形,围在琴台背面,视野有些受限,但是既然蜜月,我放弃了观赏吧台小哥哥,选了台卡座坐进去,点了杯白州②配绿茶,而我的亲亲老公说我一定会醉的,于是给自己点了杯可尔必思。
琴师姗姗来迟,抱着一大册琴谱。
我大概有近30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活人了,特指男的。
琴师一头乌黑柔顺的卷发,有些长,在脑后扎成一个揪揪,微微有些艺术家的意思。他穿得很宽松,白T恤下面套着丝麻质地的短裤,小腿很长,趿着拖鞋,总的来说偏瘦,下颌锋利,嘴唇很薄,鼻梁挺括,要是上学那阵子好好学语文,我一定能摘一个媚眼如丝之外的词来讲,但是我没有好好学,我只能说琴师看着琴键的眼神很是温柔,就像看着幼童,或者看着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