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班的许千山(24)
吃了饭,郑旭去把碗码进洗碗机。许千山洗手出来,看了眼钟。下午两点。郑旭注意到了,问他一会儿有事吗。许千山摇了摇头。他坐在沙发上,沉默片刻,忽然问郑旭:“看电影吗?”
郑旭问他想看什么,许千山在片库里挑了半天,挑出来一部《新独臂刀》。郑旭听过这个,是个很老的香港武侠片。他把窗帘拉上,房间里变得黑黢黢的,只能看到被屏幕照亮的冷色调的影子。许千山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一侧,侧脸看起来若有所思。
郑旭把小冰柜拉过来,问许千山喝什么。其实也是白问,许千山只喝啤酒。他拿了一罐,倒在玻璃杯里递给许千山。许千山接过来,没大口喝,先捧在嘴唇边抿了一口。这个小动作是郑旭熟悉的。他在酒吧的乐池里,不知多少次地注意到许千山,看他先抿一抿啤酒的温度,然后才大口地喝。
许千山挑的这电影是几十年前拍的,特效在现在看来有点儿搞笑。郑旭看得心不在焉地,时不时偷瞄一眼许千山。许千山注意到他的视线,对他笑了笑:“无聊了吗?”
郑旭说:“不无聊。”这是实话。他光看许千山都不会无聊。
许千山说:“你看那个人,那个演员叫狄龙。我中学时候就很喜欢他。”
郑旭一怔,去看屏幕。许千山指着的那个角色穿着一身白衫,外头套着一件灰黄色的衫子,长得很是风流俊俏。他身边有位黑衣同伴,狄龙此刻正对同伴说:“我也封刀不提武事,我们到太湖边上务农去……”
许千山说:“他们最后没有去务农。”
郑旭点点头。
这些早年的武侠电影,剧情都是很简单的。就算许千山不说,光看进度条郑旭也能猜到,大抵是狄龙死了,他那黑衣同伴再替他报仇。但许千山这样说,是有些情感因素在里面的。郑旭也因此专注起来,收敛心神,去看电影。
狄龙一路打到了虎威山庄。他站在堂前,手持双刀,威风凛凛,傲然质问虎威山庄为何要劫镖。堂上的龙异之似笑非笑,还没说话,郑旭便感觉肩膀一沉。是许千山靠了过来。许千山把脸埋在郑旭的肩膀上,似乎是不想目睹之后的悲剧。郑旭搂住他的背,让他侧躺在自己大腿上,手掌捂住许千山的眼睛。
屏幕上,狄龙中计被杀,连尸身也不能保全。那血的特效很拙劣,郑旭体味不到其中悲凉。但他想起狄龙与他的黑衣同伴依偎在一根绳索上说笑,约定未来,又隐约能共情几分。
许千山靠在郑旭的大腿上,啤酒杯放在了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郑旭倾身拿过来,尝了一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好像这部电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许千山喜欢,所以就有了不同。郑旭自认他一直喜欢许千山,但似乎直到这次重逢,他才真正看到许千山的生活。
许千山一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郑旭掌心轻颤着。直到电影结束,狄龙那位黑衣同伴为他报了仇,许千山也没有去看。郑旭想,大概是因为狄龙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爱人,就算再怎么追求,再怎么复仇,也是找不回来的。
郑旭坐在黑暗里,说:“许千山,咱们看点儿高兴的电影吧。”
许千山说:“你不喜欢吗?”
郑旭说:“还好。有点儿悲伤。”
许千山撑起身坐正,靠在沙发背上,侧头看向郑旭。黑暗的轮廓里,什么都看不清。许千山说:“我以为你喜欢悲伤的。你喜欢废墟。”
郑旭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那些废墟跟这部电影有什么差别?似乎没有,似乎差别只在于他身边有没有其他人,有没有许千山。当孤独被填满的时候,他会有希望。
那许千山呢?他喜欢吗?他孤独吗?他希望被填满吗?
郑旭不想瞎猜。他说:“宝贝儿,有话直说。”
许千山说:“别这么叫我。”
郑旭于是知道许千山还在记仇。没办法,他随随便便说了分手,怎么还好意思叫人家宝贝儿呢?宝贝儿是要牢牢攥在手心里的。
然而郑旭当初并不是故意。郑旭不知天高地厚,连自己都轻易抛弃了,丢掉许千山也只是因为害怕,并不是不爱他。
郑旭这样说,许千山便笑了:“郑旭,这话你也说得出来。”
郑旭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论迹不论心,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怎么今天面对许千山,他还是在用这些弯弯绕绕的心事狡辩呢?
郑旭说:“没办法,我喜欢你,得多说一点儿让你偏偏心。”
许千山无意识地抬起手,放在左胸。他当然是偏心的,他的心都快偏出胸腔了,不然,许千山早该在总裁班那天凌晨接到郑旭电话时就拉黑,怎么可能还与郑旭保持联系。但这种联系是不会长久的,许千山看得一清二楚。
许千山轻声说:“郑旭,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青春的幻影。”
郑旭一怔,下意识就想要驳回去,话未出口,又咽了下去。他注视着许千山模糊的轮廓,扪心自问,的确是在眷恋那个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夏天。但郑旭的脑子里是青春的幻影,许千山却并不是。他是鲜活的、切实存在的。
郑旭说:“我没想着时光倒转,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许千山说:“没有时光倒转,我同过去就不一样了,不能再变回十年前的许千山。那你还喜欢我什么呢?”
他问得非常真诚,仿佛这真的是一个问题似的。郑旭觉得无法理喻:“喜欢你什么?许千山,我不喜欢你什么,我喜欢你。我爱你。”
许千山笑了。他说:“我不太信。”
这句话像一枚钉子,突然就被凿进郑旭的心脏。他感觉胸口闷疼。郑旭顶着那股疼痛咬牙开口,说:“会有结果的。许千山,再信我一次。”
许千山摇了摇头。长久的沉默横亘在沙发中间。屏幕无人操作,转入节能模式,于是唯一的光源也黯淡了。许千山久坐在原地,像一尊石雕。郑旭受不了这个。他不能让许千山就这么关掉他们之间的沟通。
郑旭开始耍赖:“许千山,宠宠我呗。”
黑暗里,许千山的身影微微一动。他望向郑旭,声音里并没有特别的情绪:“你要什么?”
郑旭说:“我想要我们的可能性。”
“可能性。”许千山重复了一遍。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词,也是一个非常难的词。他摇头道:“不行的,我做不到。二十岁的许千山可以给的,三十岁的许千山已经给不了了。”
郑旭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许千山等待着郑旭的回复。他知道郑旭很擅长说服,他总是在自己的路上横冲直撞。不过现在,许千山的思路更清晰了,不再是唯唯诺诺地听,能够跟郑旭讲得有来有回了。这样的冲突像是吵架,又不是吵架,许千山有时确实是期待着这些冲突的,让他觉得安全。
但是郑旭没有坚持。
郑旭从刚才就一直想更多的方式去说服许千山、向许千山证明。可他咀嚼着许千山的这句话,忽然意识到,许千山说的是他“做不到”,而不是“不愿意”。这个差别是很细微的,放在从前,郑旭也许不会注意。但他毕竟也变化了。现在,郑旭想要去体会的时候,是能够体会一些细微的情绪的。郑旭不常表现这一面,只有面对许千山的时候,他那些复杂的、聪明的部分,会简化成一条草履虫,纤毛因为些微的光亮而敏感地翕动。
他说:“那你别给了,换我问吧。许千山,你想要什么?”
许千山一怔,不说话了。郑旭将关注放在他身上,这件事忽然就有了变化。
许千山想要什么呢?许千山看得很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郑旭是怎么样的。他和郑旭,都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改变着:变好了一些,变坏了很多。他们很难再为了彼此而有意识地削减自我了。
现在,郑旭把他能捧出来的都捧出来,他承诺一切美好,同时却也饱含不确定。他问许千山,他想要按部就班的生活,还是离经叛道的尝试?他想要远离让他伤心的人,还是原谅他深爱过的人?许千山把选择抛给郑旭时那样得体自然,可选择权回到他手上时,许千山反而无所适从。
落地窗外,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出来细细的一线,印在许千山的脸颊。他不期然想起了郑旭那间地下室,十字型的窗棱同样曾在他背后留下痕迹。室内室外,光与黑暗,两条平行道,都通向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