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201)

若非他有意,没人能让他敞开心扉。

就连苏清雉,认识他这么久,患难与共有过、一厢情愿有过、亲密关系有过、自以为是的心意相通也有过……可是仍旧搞不懂他偶尔莫名其妙的举动。

冷硬的枪管铬得手掌发恸。

苏清雉嗓音生寒,“怎么?你是笃信我不敢开枪?”

钟淮廷垂眸,熟练地拉开保险将子弹上膛,然后握着他的手,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往这里开。”他浓黑的瞳孔钉在苏清雉身上,脸上没有半分犹疑,只有淡淡的伤感与疲惫。

苏清雉身体有些僵。

几乎是立刻,他烫手一般甩开枪站起来,与钟淮廷拉开身距。

“你是不是有病?我在说胡岸的事!你让我杀了你?你是我的上线,你的工作是解决问题!不是制造问题!”

钟淮廷自下而上地看他,眼里似是氤氲着湿气:“那你让我怎么做?你暴露了,反而要留着他,让所有人知道你是假的?”

目光越过钟淮廷的脸,苏清雉看到他身后墙体上脱落的白灰,声音有些发抖:“那你也不能什么都不问直接杀了他……你分明,就是知道他死了胡岸就完了,你知道让胡岸与军统反目比杀了他更痛苦!”

“你这么在乎胡岸?”钟淮廷站起来,朝他走了两步,阴影重又压下来,“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没关系,是么?”

“他做了什么?”

苏清雉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无论他做了什么,那都该由军统、而不是你来私自处理!梁文坚也是,梁文坚不是汉奸,你的枪头不可以对准他!”

他心乱如麻,他其实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

但他的思维方式向来板滞,他早被伪善刻板的“军统家规”狠狠洗了脑,他以为自己的枪口只能对准日伪,他认定无关对错,军统的人就该交给军统自己处置。

可他同时也很混乱。

如今他意在加入中共,甚至他此次回南京,也是受了石宛因的委派。但他那套军统思维还在,根深蒂固地虬结着,三年的前线生涯也无法改变。

“好,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不愿与我共事,我回去就向组织汇报,申请调离南京。”钟淮廷顿了几秒,突然走过来攥住他的左手,极大的力道让他无法挣脱,“你的手到底怎么了?我听说……之前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现在,是使不上力么?”

说着,他不顾苏清雉的抗拒,兀自摘掉那只用来遮挡疤痕的腕表,嶙峋外翻的疤露出来,平平淡淡的颜色,和血肉已经长在了一起。

薄暗的光线落在上面,透着惨淡的白。

钟淮廷盯着那里,喉咙哽了一下,濒死的恐惧慢慢回笼,他颤抖着,连苏清雉都能感受到他的颤抖。“疼么?”他开口,那是不该属于他的声线,暗哑中带着惶然。

苏清雉耳朵有些红,他见不得钟淮廷这样,便猛地抽回手将他一把推开。钟淮廷踉跄了下,腰背硌上桌角,好容易站定,他还是那般看着苏清雉,出口的话像是束手无策的妥协。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帮胡岸,我没想动他,可梁文坚……”

他想杀了你。

苏清雉梗着脖子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良久,却只等到他转过身,背对着自己,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一如往常的冷凝,就像仅仅只是在下达一个通知。

“你放心,我会去向上级汇报,若是你想留下,那我就离开……或者、或者你可以重回前线,另调一个人来南京。”他说,“梁文坚和……胡岸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会处理。”

接着,苏清雉听到他拉开木门的声音。

手指慢慢收紧,苏清雉听到自己开口叫住他。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

钟淮廷没有回答,只是背对他站着,苏清雉也没有想要他的回答,伸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表,自顾自地戴上,重新遮住那处狰狞的伤痕。

狭小的民房里,温度降至冰点,静得几乎能听见远处街边小贩熙攘的叫卖声。

穿戴整齐后,苏清雉来到他面前,面容平静。

“我和梁文坚的话,你都听到了。”他开口,不是疑问句,“为什么最后才动手?是想看看我的手伤到什么地步?”

钟淮廷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也看不真切,苏清雉却笑起来,仰起头笃定道:“现在应该叫你……‘鼓楼’同志,认识这么久,我就不自我介绍了。其实我并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不用自责,我的手伤和你无关。”

他说完,当着钟淮廷的面扭了扭手腕,大大方方展示自己。

“其实已经恢复得不错了,我现在都用右手,还和以前一样猛,一刀一个小鬼子。”他说着,笑得很骄傲,这一直是他的骄傲,“只不过为了伪装成周敬水,我废了点力气,胳膊上少了块肉,可能过段时间也就好了吧?但是现在还不行,所以,你真的不用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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