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907)
不知道是不是病入膏肓了,是不是快疯得没救了,贺予在这一瞬间的感受,竟然是想笑。
他的笑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眼里,潮汐似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谢清呈转着笔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的僵硬样子。
他笑起来,郑敬风和旁边的护士都慌了,惊恐地看着他。
可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不停地笑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嗒嗒地淌在信纸上,洇染了上面的字。
写了这封信的人……那个无限包容着他,因为他而又相信了爱情的人……那个一生只爱过他的人。
最后却死在了他所爱的人的刀下。
最后却只认为,自己是个替代品。
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去的呢……
贺予仰着头,他这些天曾无数次地想到过他和谢清呈告白时说的话。
他好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说谢清呈是天上的雪……
天上的……
雪……
讽刺入了骨,悲痛失了魂。
多痛啊。
谢清呈死时有多痛?
又有多悲伤?所以他才会让贺予往前走,去寻找另一段人生和爱情。
谢清呈是因为贺予才相信了无可替代的爱。
但最后一刻,他的信仰破碎了。
他那么高傲的人,甚至淌下了血泪,哽咽着说自己不是最好的……
以谢清呈的心气,那一刻他要绝望崩溃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自轻?
贺予在这时宁可谢清呈从未爱过他,便不会被他伤的那么狠,可是谢清呈在信纸上写,未来我会一直爱着你,无论我在何方,无论我是否还活着。
他失声大笑着,攥着这页单薄的信纸和他没有握住的无限深情。
他笑着笑着,就喘息着,抬起盈着泪的眼,他望着郑敬风,出神了很久。
最后他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说:“……叔……请您……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郑敬风忙道:“什么?”
“……”贺予通红的眼眸望着他,麻木地,“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想治…………我配合治疗……我愿意……配合治疗……我想……我想出去……我想再看一看他……看一看他从前治病的地方,问一问他那些……来不及告诉我的事。”
“我请您帮我去求一求王政委和卫家……哪怕求陈慢……都行……否则我知道其他人一定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
“拜托了……”
“让我去他墓前……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求你们……”
“求求你们……让我再看我爱的人一眼……”
他是他的爱人,可见他一面,竟需要世人的首肯。
郑敬风走了之后,贺予呆坐在床上,护士想要把那封信收起来,被他拒绝了。
他一直读着它,一遍遍地读它。
他的脸颊很冰凉,泪干了之后冷冰冰地皱在脸上。
忽然,他一怔。
他蓦地发现这封信里,藏着的最后一份温柔——
谢清呈在信里几乎和他讲了全部的真相,却唯独有一件事,仍然没有告诉他——
三年前那个骗了贺予的短信并不是谢清呈发的,是胡厅长发的。
谢清呈情愿自己扛着这唯一的误会,到死都不说。
他不想让贺予知道这件事之后,回想两人重逢后的种种龃龉而感到痛苦和懊悔。
因为谢清呈自己体会过这种追悔莫及的痛,他宁愿硬生生地求着贺予的原谅,也不愿意告诉贺予自己是冤枉的。
只有这一件事,他至死都不愿说出真相。
他怕贺予会痛。
他的小鬼还很年轻,受了很多苦了。
他用他的身躯保护了他一次。在曼德拉岛,让他不必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他还用他的真心保护他第二次。在未来,让他不必受愧疚所扰。
谢清呈病了二十三年,已经丧失了正常表达爱意的能力了。
可是贺予在这一刻,无疑是感受到了——他感受到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他的发顶,他抬起头,看到谢清呈站在他面前,不怎么会笑,别人看上去都会觉得他没有什么感情。但贺予知道,他是有的。
在二十三年的病茧中,竭力挣扎出的温柔和保护。
爱与纵容。
谢清呈,都无声无息地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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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之后,夏至之时,形销骨立的贺予,终于在完成各项审讯和测评,签署了一系列保证文件后,被释放出院。
虽然他能感觉到暗中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以防他再做出什么暴走失控的事情,但他已经不介意了。
他去了美育私人病院,老院长是最后一天上班,老头子的身体状况不行了,他替他的同学,他的战友守了近半生的秘密,现在终于到了他解甲归田的时候了。他似乎早已料到自己在卸任的最后一天,会遇到这样一位清俊无俦却木如行尸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