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320)
——
“这些安保措施为什么要撤掉?”
“哦,这个啊。”正在忙着把入口处扫描仪拆卸的工作人员挠挠头,“不知道,好像是因为记者采访?”
“记者采访不该支持医院在秦慈岩事件后加大安保力度吗?”
另一个工人更八卦一点,见谢清呈有兴趣和他们交流,便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那个记者有点子啊,他觉得别人报道过的东西没写头了。人家就想了个全新角度看问题,你瞧,他这篇特约评论的热度有多高。”
说着就把自己脏兮兮沾着机油的手机递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拿来一看,是当时某大型门户网站。头条就是一篇社会热评,旁边还刊着特约评论员的照片,那是个粗脖子的男人,戴着副眼镜,面目看似慈祥,但仔细瞧来透着股阴狠劲。
谢清呈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花了几分钟把这篇评论仔细读完了。
不得不说,文字有时候是比肢体暴力可怖得多的东西。窄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那记者评论员从另一角度出发,写了医院加强了安保力度之后,病人们就医更增麻烦痛苦。
“无论是孕妇孩童,还是耄耋老人,都必须要在医院入口处接受检查,医院门口往往长龙大排。记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纠缠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虑地等待着,不禁反思,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国家提倡的便民服务,尤其是医疗便民服务,是否成了一句空谈?医院又是否矫枉过正了呢?”
那报道看似语气平和,但抛出了许多足以煽动人心的论点。
谢清呈不是傻子,他读的很明白。
秦慈岩被医闹者杀害后,沪一医院的安保措施进行了大升级,确实遭到了诟病。院方原本是想先这样过渡,再慢慢地把安检便利性提高上去,谁成想一纸特约评论,竟激起浪千层,尤其那些病人满面愁容地在门口撑着伞等着依次进入的照片,在网络上以极快的速度传播起来。
沪医的领导担心被约谈,便把门口暂设的检测仪给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舆论风险,当然,对医生也有交代,医院内巡逻的保安数量仍旧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这样安抚医生们的——“大家理解一下,减少医患矛盾得从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个仪器。”
于是这就成了虚无主义。
谁不知道医患矛盾要从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么?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医生们来治疗的,人性若病,病至社会,那就需要有底线有理想的记者、艺术家、自媒体工作者……让他们投枪匕首,去叩问群体的良知,他们需要一个宽容的,接受百家争鸣的环境,去酿造出一剂可以医心的药引。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泪,熬心耗命,需要不断向唯利是图的巨人掷出细小的石块,需要向愚昧、偏激、阴毒、仇恨等等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镞。
而人类的文化,正是在愚昧与灵光,宽容与狭隘,人性与兽性的不断挣扎中,才于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溅血的足迹。
恶果不是三两天就能生长的,摘除恶果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
这个时候说“从根本上改变医患关系”而放弃对医生的保护,就是院方领导对愚昧的一种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说您这样不对,阿姨,请您耐心听我解释……”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从早上进诊室开始就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们都要向秦教授学习,在岗位上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鼓励善良,是永恒不败的真理。
可如果到了鼓励牺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谢清呈在医院里静静地看着。
医生们好像都变得很紧绷,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将他们困在一个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坛上,逼着他们把爱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职业后面。
可那是没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责一个人永远无私,而应该去向对方的每一次无私心怀无限感激。但要清楚他们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事实却是,那段时间没有人再敢和病人产生冲突,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更可怜的是,许多尚且年轻的孩子……那些其实谢清呈应该称一声师弟师妹的秦慈岩的弟子。
他们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只要别人抬出“秦慈岩就是这么做的”,任何辩论都成了无效的,他们无法从这孤岛中泅渡出来,到了最后,似乎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忘记了自己除了医生之外,也是别人的父亲、母亲、孩子、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