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氧化(39)
诺布选择去外面看看,他推开门,一个有着碧色眼珠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接着诺布看见这张脸上长着头,长着金色的头发,向下延申了四肢,躯干。原来这是一个人。护士冲他眨眨眼,匆匆向前面走去。
他挪动腿,他的腿听话地遵从了大脑的指示。白色瓷砖上映照了红色倒影,前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诺布?”
诺布转头,看见两粒没有扣好的纽扣。“来看我哥吗?我看许多都是擦伤,他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敢处理枪伤的医院是真难找。诺布听见自己说:“你们的婚礼……”
沈炜涵冲他摆了摆手,“没关系,我老婆正想多办几次。她挑了好几套喜欢的婚纱,刚好不知道怎么选。”
诺布还想说什么,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机械地划开手机,一接通耳边就传来容榕的惊叫。“诺布你没事吧!我听说你们这边发生了枪战啊!有没有受伤啊,吓到了吗?”
诺布又听见自己说:“我没事,我很好。”
可是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我很不好。”
“哎哟乃下趟一定防止着凉,嘻嘻哈哈添寿命……”容榕激动得方言冒出来,诺布听不懂了,他的大脑强拉硬拽把他的注意力放在一侧。
瓷砖上的红色倒影变绿了。那扇门轰然打开,诺布眼睁睁看着众人推着转运推车出来,床上的人打了麻醉,肢体还不能受控制。诺布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在擦肩的时候,他的手从被单下伸出来,似乎是想牵牵手。诺布下意识抬起手,“哗——”转运车转瞬离开。像哐当驶过的急速火车,而他站在站台上,车厢的尾灯黯淡深幽。
众人奔跑时掀起的阵阵风,将他们大声喊叫的声音吹得到处都是。场面十分混乱。
但是诺布看懂了。那个人在说“别担心”。
沈炜涵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尽在无言中。他跟了过去,走时留给诺布一瓶矿泉水。“嘴巴干裂了。”他说。
诺布找了个长凳坐下,把水喝光,矿泉水瓶被他捏扁,丢进最近的垃圾桶。塑料变形崩塌的声音很像梦里阿依咀嚼的声音。他翻开聊天记录,他和沈炜宁的对话框里没几句话,两人天天见面,沈炜宁又是有话当面说,半点都等不了的人。诺布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乱七八糟地输入了一些胡话。
恨究竟可以持续多久?诺布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但是他能感觉到家人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再到无法找到凶手的心灰意冷,到最后回归平静,长久而绝望的平静。
激情是有限的,为了一直一直记住,诺布不得不将情绪分成很多段,很多小块,将它们各自放进定制的盒子中,只有偶尔拿出来使用。所以他的悲伤都如此低调,所以沈炜宁会疑惑他为什么安静流泪。
不过有时候,快乐也是真的快乐。诺布想起雪山行,想起他吃力地学习交谊舞,还有和容榕进行了一番看似很有道理,但其实都是现诌的服装对论。诺布没忍住笑了,一摸脸,没摸到翘起的嘴角,倒是沾了一手泪水。
分割情绪是他保持追凶的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便是自我鞭挞。特别是在他痛痛快快笑玩一阵,晚上回到床上躺着的时候。
在金色树林里,诺布曾感觉到一阵迷茫。他猜测了许多原因,将它们一一解决后,自己还是没有感到满意。现在他才知道,过去的他已经预感到了未来,他对现在迷茫,对已经解决掉深仇大恨的此时此刻迷茫。
追凶九年,千山万水。
可是现在他该做什么呢?他该抛掉一切,轻松自在地和沈炜宁在一起吗?他该继续向世界走,寻找他那个杳无音讯的亲生父亲吗?还是说回到永远也走不完的,亘古不变的草原?
诺布退出界面,手指一直向下翻,向下翻,找到了压在最底下的聊天框。那个头像灰蒙蒙的,像常年累月未曾打扫而结出的蜘蛛网。头像是黑白色的全家福。
诺布把键盘调成维语,他输入道:叔叔,来接我吧。我想回家了。
十岁时和巴尔哈叔叔一起离开草原,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诺布想,让他接我回去,就能让时间连成一个圆圈,把这几年圈走。
然后他会从十一岁重新开始。
——————
凌晨2:51,在汽车拐弯之前,诺布回过头看向白色建筑。沈炜宁神识不清,麻醉剂使他坠入云端。
3:23,诺布打印出登机牌,收到叔叔说他已经出发的短信。沈炜宁转了转眼珠,麻醉效果正在渐渐退下去。
4:00,航班起飞,翼尖尾尖的频闪灯被打亮,灯光随着飞机脱离地面而一同起飞,照向深黑的太平洋。沈炜宁坐起来,打开手机,收到了诺布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