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瘾(92)
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定要让他们接着这偌大的家业,为什么容述自小就要学着自保,学着经营容氏。
这乱世里的现实远比他所想的沉重残酷。
离开了谢氏,谢洛生三个字什么都不是。其实他和顾培没什么两样,谢洛生茫茫然地想。
“谢少爷,吃点东西吧,”青姨端了份银耳汤上来,轻声说。
谢洛生回过神,看着青姨,青姨眼眶通红,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老了几岁一般。谢洛生将舌尖的话咽了下去,下意识地应了,开口道:“青姨,别担心,容先生很快就回来了。”
他一说话,声音都是哑的。
青姨勉强地笑了笑,“嗯,先生就回来了。”
“谢少爷,你快吃些东西吧,都憔悴了,先生回来见了要心疼的。”
谢洛生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银耳汤,抬起手一口喝了下去,分明是甜的,五脏六腑却抽搐似的漫起了尖锐的苦味,他再忍不住跑去卫生间哇地一声吐了个干净。
谢洛生撑着盥洗池,他这几日没吃什么东西,已经没什么可吐了,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瞳仁漆黑,游魂似的。
谢洛生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看见了自己这乏善可陈的二十二年,不知怎的,竟想起他曾对容述说,他会陪着他,护着他。
如今再想,只像个笑话,何其天真!
谢洛生仿佛听见一记声音冷冷地审问自己,谢洛生,你凭什么护着容述?
刹那间,谢洛生仿佛终于从梦中惊醒,拂开了云雾,望见了这个乱世虎狼环伺的真实面貌。
第64章
逼仄的刑讯室,白炽灯亮得晃眼,隐约传出细碎的电流声。
张成宴一言不发地盯着几步外被绑着的容述,他手脚都被拷着,椅子是特制的,能通电,是个折磨人的东西。要是意志不坚定的坐上去,受不住两轮,就什么都招了。
偏容述嘴硬,骨头也硬,已经捱了几遭了,愣是一声不吭。
张成宴抿紧削薄的嘴唇,愈发烦躁,军靴踏在地上,声音分外清晰,叩在人心尖儿上几乎让人心神胆颤。容述垂着眼睛,盛夏天,浑身都是汗,指尖儿都隐隐发颤。
他蓄了长发,大抵是骨子里流着洋人的血,头发卷曲,不是纯粹的黑,湿哒哒的黏着脖颈,透出几分虚弱的意味。张成宴俯视着容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容述这么狼狈,却意外的,没有半分快意,只是觉得焦躁。
张成宴的目光落在容述的脖子上,旗袍衣襟扣子开了两颗,露出男人分明的喉结。容述长得好,从小就漂亮,张成宴记得他头一回见容述时,就是在顾园。那时容述七八岁的样子,和自己一般年龄,穿着西装,安静地跟在他母亲身边。张成宴一见就惊为天人,容述简直漂亮得像个女孩儿,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容述抬起眼睛淡淡地看了过来,一双灰蓝色的眼瞳,琉璃似的,张成宴心痒痒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目光大胆放肆,容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张成宴有些不悦。他和容述似乎天生就不对付,容述永远那副冷淡矜贵的样子顶不入张成宴的眼,后来容述自甘下贱去学了戏,成了戏子,还穿起了旗袍,打扮得像个女人——张成宴对容述就称得上厌恶了。
在薛明汝巴巴地跟在容述身后,容述还将他当成了好友、兄弟,厌恶一下子就变成了憎恶。
他是真讨厌容述。
张成宴拿鞭柄拍了拍容述的脸颊,说:“痛苦吗?”
容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张成宴登时就恼了,攥着容述的脖子,说:“容述,你真他妈不知好歹。”
“真当老子拿你没办法是吗?”张成宴咬牙切齿道,“这儿多的是折腾人的法子,在你身上不留半点伤,别逼我。”
容述声音嘶哑,淡淡道:“第四天了。”
张成宴怒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手中马鞭直接就甩在了容述身上,鞭子是马鞭,下手狠,甩下去旗袍都裂了,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容述手指倏然攥紧,浑身都绷紧了,脸色也发白,沉沉地盯着张成宴。张成宴对上他的目光,心颤了颤,反而激起了经年藏着的不甘怨怼,狠狠甩了好几鞭子才冷静下来。他看着容述,鞭子都是落在身上的,鞭鞭到肉,已经渗出了血。
张成宴心里掠过一丝懊恼,他走近了两步,说:“容述,你说你何必自找苦吃?”
“早早交代了,你体面不遭罪,不好吗?”
容述一言不发。
张成宴一只手撑在扶手上,看着容述,道:“要说你是共党,说实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可经了宝丰钱庄的手,我就不信你一点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