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瘾(33)
他还记得头一回祭拜祖师爷,是他爹娘让他签下那一纸契约那天。
屋子里点着香,台上是祖师爷,斑驳的墙面上悬挂着同光年间的名伶画像,有些年头了,泛着黄,一双双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何少桢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前路茫茫,他年纪小,却本能地觉出几分惊惶。
何少桢小声地对他爹说,爹,你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学唱戏。
他爹说,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爹这是给你找个好营生,等你成了角就风光了。
何少桢无措地望着他爹,又望向他抹泪的娘,他娘垂着头,枯瘦粗糙的手指抓着他,说,娘对不住你。
她哽咽道,你跟着师父好好唱戏,好好学,争口气,啊?
何少桢不喜欢唱戏。
可由不得他不喜欢,师父的木棍不留情,两指宽的木板打下来,能疼得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疼,还饿——师父不给饭吃,戏班子里不留没用的人。
怎么办?唱吧,唱好歹能挣一条活路。
何少桢没想到,唱戏这么苦,竟还有人心甘情愿来遭罪的。
那时正是隆冬天,他跟着师父去拜访沪城名旦苏寒声,他师父同苏寒声是昔年戏班子里一起学戏的师兄弟。可同是师兄弟,命却不同,苏寒声是角儿,他师父却籍籍无名,只能将所有的指望都压在他身上。
尚是清晨,日头还未高升,院子里氤氲着浓白的雾气,何少桢和师父跟着下人穿过拱门,踏上小径,还未走近,就听一道清越婉转的嗓音,是在吊嗓。
何少桢师父听了片刻,忍不住说,好嗓子!
几人走近了,就见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那少年眉眼生得昳丽,身段修长,年纪虽不大,却已经很见风姿气度。
何少桢抬起眼睛,和那少年对了个正着,那少年神色冷淡,恍若未见他们,兀自慢慢地练着声。
后来何少桢听说容述是自己想唱戏的,惊讶得不行。那时他们偶尔在一起练戏,休息时,容述还压着腿,何少桢凑过去,小声地问他,“哎,他们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容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何少桢不死心,道:“有钱人不是只听戏么,干嘛唱戏啊?”
容述说:“喜欢。”
何少桢愣了愣,咕哝道:“唱戏有什么好喜欢的,每天练戏多苦啊,就算熬成了角,也没什么人瞧得上。”
容述目光落在他脸上,淡淡道:“我唱我的戏,管他们瞧不瞧得上。”
何少桢怔怔地看着容述,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羡慕黯然,羡慕不知从何而来,黯然也不知因何而起,还年少,懵懵懂懂,那种感觉却深深地烙在了何少桢心头。
何少桢拜祖师爷拜得魂不守舍,恍恍惚惚的,前尘旧事席卷而来,他又想起他们真正登台唱戏那一回。
乌泱泱的满堂客,他们也博了满堂彩。
何少桢妆还未卸,戏服也未脱,到了台后,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听着外头如雷的掌声,他们走了,喝彩声也未绝,何少桢兴奋地抓着容述的手,说:“师哥,我们成了?”
容述却从容,安静地看着何少桢,脸上也有几分笑,道:“成了。”
何少桢咧嘴笑了起来,对上容述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又藏不住笑,“师哥,我们会成为角儿吗?”
容述道:“会。”
他说:“我们会成为沪城最红的角儿。”
何少桢笑着,眼睛却红了,紧紧攥着容述,低声说:“对,师哥,你和我,我们会红遍沪城!”
容述笑了,说:“角儿,别哭了。”
何少桢抹了一下眼泪,说:“谁哭了,我没哭,我这是高兴。”
“终于熬出头了。”
何少桢说:“师哥,我们以后会一直红下去的,咱们要一起成最红的角儿,一起唱戏!”
容述笑道:“好。”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何少桢食不下咽,就连席间有人来敬他的酒,何少桢都喝得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宴席将罢。
按规矩,是要将祖师爷请回戏班子的。
何少桢坐立难安,突然,身边容述起了身,何少桢一个激灵,腾的一下也站了起来。
他动作大,推得椅子都嘎吱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满座皆静,齐刷刷望着他们。
何少桢有些无措,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他端起桌边的酒,说:“师哥,我们……我们还没喝呢。”
容述看着何少桢,神色如常,到底是又倒了一杯酒。
何少桢低声说:“这次是我错了,师哥,等年后的开箱戏,我一定不犯浑。”
容述没有动,何少桢心都悬着,他当众认错,那么多双眼睛都瞧着他们,何少桢手都隐隐有几分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