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98)
可傅羽舒的确看到了。
那场雨那么大,小六与奶奶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但他就那么冷眼看着自家奶奶担忧地四处呼喊,艰难地拄着拐杖,看着她前方就是数米高的、足够把老人摔死的山坡。
“没有为什么。”小六喏喏开口。
傅羽舒深吸一口,垂眸看向身边的小男孩:“我对你很失望,小六。”
说罢,他也不去看小六的表情,径直站起来往外走去。
这方小小的避雨的天地,是唯一称得上安宁的地方。奶奶累了,在另一头闭目养神,傅羽舒却要走出檐下,走到铺天盖地的风雨中,也不愿意和小六待在一块。
四下无人声,也无人间的烟火气,呼啸的冷风与凛冽的狂雨,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我也不想的啊!”小六喉间蓦然炸开一声雷。
可这“雷声”经由层层的雨雾遮掩,传出去时,便像山间的回声,缥缈无形了。
并没有惊动那群庄重的群山。
傅羽舒回过头,看见小六哭得极其伤心的脸。
“我能怎么办啊?!”小六呜呜地哭着,“奶奶得了肝癌,家里又没有钱,村子里的资助根本就用不了多久!奶奶不治病,还不准我拿你的钱,我能怎么办啊!”
小六好似找到了一个倾泻口,近日来所有的绝望情绪瞬间决堤。
“我怎么才十二岁呢?我要是早早长大该多好?我怎么什么都做不了!奶奶的病根本没办法再拖了,可她根本不打算治!只拿着从村医那里开的糖丸天天在我眼前晃——‘小六啊你看奶奶在治病呢,等我把药全吃了,病就会好了。’”小六抹了一把眼泪,却有更多的眼泪和鼻涕一齐流下来,“她还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啊!”
傅羽舒的眼神温柔下来:“所以你才想……”
“我不想的。”小六拼命地摇着头,“我不想的,叔叔,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我有时候会想。”小六抬起头,颇为天真地望着傅羽舒,“会不会……死了更好呢?”
傅羽舒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弯,虽然眼底并无笑意。
看在小六眼里,似乎就成了嘲笑了,但小六似乎并不在意。情绪发泄过后,小六冷静下来,唯有眼眶依旧红红的。
“很好笑是吧?”小六说,“我曾经的狗屁老师也觉得好笑。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在作文里写过这个事,但他当着全班的面把我的作文单拎出来念,还说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小孩子懂什么生啊死的,就是受的挫折少了,脑子里又太空,才总是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懂个屁!”小六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啐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傅羽舒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在小六心里,傅羽舒却是有点像父亲的角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傅羽舒,发现这位好心叔叔眼中并无厌恶,才缓缓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听见他的叔叔开口道:“小六。”
“嗯……”
“我其实也有个奶奶。”
“嗯……嗯?”小六一愣,“你也有奶奶?”
傅羽舒被逗笑了:“谁会没有奶奶啊?”
笑完,他微微叹了口气:“可她不记得我了。”
他们在淅沥的雨声里,重新坐回烟囱下。背后的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安静地垂着头。
傅羽舒将目光放远,突然又想点上一支烟。但有小六在,他放弃了,于是摩擦着手指给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有段时间也挺穷的。那时好像也才十七八岁吧,高中毕业之后就没上学了,跟奶奶两个人一起在大城市定居下来。”
当年沈郁青没死多久,傅羽舒就主动和曲凝霜说,要带着柏英一起去杭州。
可家族遗传的精神病,是埋在基因中的一颗定时炸弹。他在大城市里还没来得及见证四季变幻,灯火繁华,柏英就发病了。
活了几十年的柏英,在儿子死去后,戏剧性地走向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命运节点。
病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还是寄人篱下。曲凝霜建立新家庭后,很快就怀孕了,为了安静养胎,高叔叔便在外买了间小房子,供傅羽舒和柏英两个人住。期间换了无数个护工,都忍受不了柏英的胡乱发疯,纷纷辞职。
没办法,傅羽舒只好一边学习,一边接下照顾柏英的重任。
有一回,傅羽舒在街边买了一袋水果,想要去看看曲凝霜。他手上还有曲凝霜给的钥匙,于是没打招呼,就直接开门进去。
然而就是在那个傍晚,他听见他一向恩爱的继父和生母,爆发了一场争吵。
其中提到最多的词就是: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