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疑凶(31)
这乱打一耙、语无伦次的申诉谁也接不住,只有邝简知道邱德泽的儿子邱明的履历,厉声追问:“所以为了让你的儿子当官,你捐官也要让你的儿子当?”
“什么捐官?!”
邱翁骤然看向邝简,勃然大怒:“我只是给他捐了工监,我送他到坝上,就是为了和我这个当爹的撇清关系,他能力出众,立过治水的功勋,可是就因为他是长随之子,长官说什么都不准他出仕,他的同侪知道了他身份,便开始举报他捐官,活生生把他拉下马来,叛了他三年!”
猛烈的风声呼啸着响彻了整栋大楼,它卷过了阶梯、回廊、隔间、书房,吹袭着,阴风呼啸。
“三年呐!我那可怜的孩子一天也未能回过家,金陵北境那么多大人物在大兴土木,知不知道就是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深山老林里卫他们采石采木!他才二十五岁,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娶亲就累死在了路上!小邝捕头,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你来说一说,为何逄正英这样的人活着可以高楼广厦,死了可以九尺铭旌!而我那可怜的孩子却只活了那么短短的一生,死后一卷席子拖回来,骨肉就烂在那荒野的路上!”
烛火凄厉地摇曳起来,逼仄的书房里宛如一束束狰狞的鬼火,邱翁的五官开始抖动,苍老而怨毒的脸上忽明忽暗,忽短忽长,众人听着那刺耳尖锐的声音,一股强烈的寒气从脚底骤然升起!
“所以你就杀了逄正英?”
邝简额角浮出几道青筋,咬着牙,冷冷送他四个字:“人、面、兽、行。”
不,那些杀了人还不知悔改的人,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邱翁立刻被他激怒,他尖叫起来:“我就是要报仇!逄正英害我一生,我就是要报仇!”
邝简和储疾几乎是同时开口喝骂——
邝简:“你可以走!你的立契只有三年,你既然对逄家有这么大的怨愤,你八年前就可以走!”
储疾:“夫人,不要听他分辨!逄大人曾救他出苦海,他不思报答,如今却还恩将仇报!押下去!”
一片乱声中,邱翁精准而怨毒地盯向储疾——
他不再理会邝简了,一双眼球只是盯着储疾,表情既像是诅咒又像是威胁:“储疾你很得意是吧?你和逄正英把我绑了一辈子,你很得意是吧!”
然后这个老人骤然从窗边冲了过来,发疯了一样,拿着要决一死战的气势朝着储疾冲了过来,储疾哪能容他放肆,猛地跃起扑向暴跳起来的邱翁,凛冽的长风吹动出幢幢的鬼影,秦氏惊叫一声:“不要动刀!”可来不及了,储千户精壮强势,整个人一顶,邱翁背后就是窗台!
杀香月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高度是他给逄正英设计的!逄正英身高七尺四寸,窗台在他腰间,可邱翁身高八尺,储疾那么一顶,邱翁整个人骤然翻了出去!
变生肘腋,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老头的身后好像被人忽然整个抽掉,杀香月浑身一震,率先听到了一声短促而粗噶的惨叫声,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沉闷的、巨大的、落地的声响,那声音冲击着整个书房所有的人,就像地震时发出的声音,肝胆尽裂,震耳欲聋!
“储千户!”
邝简和秦氏一步当先,猛地推开储疾,惊恐地朝楼下看去,储疾浑身僵硬地踉跄了几句,攥着刀柄,慌张地解释:“我……我不是……”
鬼魂在吟唱。杀香月颤抖着瞪向储疾,无知无觉地落下一滴泪来。
吕端贤给了江行峥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一个箭步夺门而出,整个书房里的人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呼呼地吹,直到楼下多出一道身影,江行峥试探了那仰面倒地一片血污之人的鼻息,朝着楼上公事公办地朗声喊道:“夫人、大人,凶手死了。”
持续好久的风,忽然停了。
那痛苦的号叫,尖锐的宣泄,绝望的挣扎……也都跟着,一起停了。
第16章 坠伥鬼(1)
邝简仰面嚼着丁子香,在榻上又翻了个身。
他不常回夫子庙这所宅子,不知道是不是择席的缘故,野猫在叽叽哇哇地叫春,吵得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储疾,你很得意是吧?你和逄正英把我绑了一辈子,你很得意是吧!……
……我就是要报仇!逄正英害我一生,我就是要报仇!……
邝简见过很多罪大恶极之人,其中对这等作恶却无一丝悔改之心的,最为厌恶,可是今夜真凶伏法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邱翁最后之言还震荡在他的耳边,他想追问,可老头失足翻落了窗台,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吕端贤将邱翁坠楼认定为意外,当场释放杀香月,秦氏送走在场的人们,大家没说几句话便无言地解散了,有了今夜这一遭,此案已定,其余俗务那就是储疾和江行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