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疑凶(239)
原开平王府的旧址上,逄府大楼仍然巍峨安静地矗立在夜色之中——
自三月五日逄正英身死后,秦氏于葬仪上宣布将府上低价分拆发卖,府内各处便在几个月内陆陆续续地画地重置,住进了许多太学生游学学子,但由于逄氏大楼体型过于庞大,盖建又耗费千金,便一直无人可将其购下,逄府便将其整个闲置了。
深夜,李梦粱一袭蓝衣站在逄正英生前的书房之中,面对整壁的百子柜,若有所思。
“你来了。”
一阵风动,他听到一串猫一般的脚步声,唇角轻轻勾动,淡定从容地转过身来——
月破云隙,夜色动人。只见屋中弹指间多了一人,那人穿着很深很深的紫色,湖绫锦缎冰冷清寒地垂顺着,水一样地抓握不住,漆黑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幽幽散发着骇人的光芒。
“这栋楼,是孩儿建的,”杀香月缓缓开口,“您现在站的位置,今年三月便死过一位北镇抚司指挥使。”
李梦粱笑了笑,仍是从容不迫的风度:“我知道。午间听说邝简劫囚了,我知道你今夜一定会来。”
杀香月的一颗心,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
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并不吓人,他教他武艺,却很少动粗,永远低眉浅笑,语声淡淡,仿佛人世间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惊动于他。
“我父亲……”
杀香月声音颤抖,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全家,是你害的?”
“是。”
李梦粱没有回避,眼神淡漠、辞气清醒地对他说:“孩子,你信我,我起初并不想赶尽杀绝,你父亲合该在奸污案时便知难而退。”
那一刻,杀香月想笑,却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哽咽:“好……”
他声音冷涩,面朝李梦粱,缓缓抽出手中匕首:“我无话可说了。”
“好。”
李梦粱亦颔首,摊开手掌:“来报仇吧。若不是我,你不会遭遇这么多沉重的事情,你会有父亲,会有母亲,会有兄弟姐妹,会以吴家小公子的身份长大,令尊令名在朝,宦海本该步步高升,十几年后你遇到邝简,你本该是他一见倾心的文雅公子,他不会骗你,不会伤害你,不会一边喜欢你一边算计你……”
杀香月提刀,坚如白石的手忽然难以抑制地簌簌发抖——
李梦粱诚恳地说:“孩子,很抱歉,把你逼上这样的绝路。”
“啊——!”杀香月的喉咙里忽然滚出一声痛楚到极点的嘶叫,手中青光狠狠一记平斩,直接扎进李梦粱的喉咙里!李梦粱不躲不避,背脊“砰”地一声被抵在质地坚硬的当归头上,古老优雅木质花纹浸过温热粘腥的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柜角滴滴淌下,长久的静默里,男人唇边缓缓露出浅笑,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用自己最后一分力气,轻轻地,如释重负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哭是没有用的……
杀香月骤然惊恐地撤退,只见刚刚还侃侃而谈的男人忽然没有了声息,高大的身体山崩一般扑倒在地——
……你哭得再大声,死去的人也是听不到的……
杀香月觳觫震颤,肝胆尽裂地抵住桌案冰凉的边角,瞪大了眼睛看着满地哗哗流出的鲜血——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秋雨连绵不绝,一连下了十余天,他高烧不退,梦里都一直在哭,他把他抱回来,凄风苦雨之中他和这个陌生人依偎在一起,天地之间,他只剩这么一道庇护。
杀香月剧烈的喘息着,肺部就像是一口破了洞的老风箱,发出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紧接着他骤然踏前一步,猛地抽出百子柜,“哐当”一声弯腰殴打在李梦粱的脸部!
“阿简,不止你们朝中正直的官员憎恨王振,太平教也憎恨,我义父也憎恨……”
鲜血飞溅起来!溅出一朵接着一朵的血花!空气中传来连续不断的、沉闷的击打声,一下下砸出震天的、心惊肉跳的山响!
“当年我一家三十余口斩首,是他救下的我,教我本事,让我活命,带我认识这人世间……”
杀香月步伐急乱而踉跄,光洁雪白的脸上,飞溅上一层鲜血和肉沫——
“……他和我的生身父亲,本没有什么分别。”
夜光孤寒。
巷口的夜猫接连不断地凄厉惊叫,那沉闷的敲击声不知在逄府空空的大楼中究竟持续了多久,深紫色的人影终于声嘶力竭地平静下来,深紫色的湖绫垂坠在地上,涸着血肉,杀香月一口一口地喘息着,平静无波地抹了一把脸,神色既无难过,也无哀伤。
“哐”地一声,他丢下硬如铁石的当归头,走到那一滩血肉边上去,好整以暇地绕着尸身端详了半天,悠悠俯身取下那还没有砸烂的玉扳指,缓缓地,戴在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