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敬原顺着他的话说:“可以。他要真是进了我师门,我就天天以师兄的名义逼他喝我做的南瓜粥。”
路拾萤肠胃若有感应地蠕动了一瞬,然后自己摸着鼻头说:“……太狠了,不至于。”
宋敬原没再和他废话,冷着脸下了楼。
两张桌案相对立于后堂檐下,案上分别两纸宣,勾线笔、染色笔、颜料若干。
北宋画家郭熙曾对“画中有诗”这一理论发表过高见,认为“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
北宋画院的考试制度,正是从诗文中摘取诗句,然后让画者入画,察看各人的思想意趣的有无、画工笔法的好坏。
公平起见,宋山抽出一本诗集,让褚方元随便点。
褚方元随手一翻,戴上眼镜一看:“哦,名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吴孟繁只对着宣纸凝视片刻,很快动手入画。
而宋敬原就像入定了一般,手里捏着笔杆,直愣愣地盯着颜料发呆。
他心里想的其实是:褚方元你个老没良心,分明是故意的!
那他妈的是一卷宋词集本,哪来的《钱塘湖春行》啊!
褚方元是有意为之。
因为诗是好诗,却不易入画。
白居易这首被选入课本教材的著名七律,一代名作,早就被老师学生们翻来覆去拆解个遍。人人能诵,再加上用字准确灵动,色彩分明而意象丰富,这首诗所描绘的画面,几乎已如定性一般深入人心。
只要提起,眼前都是一副曼妙春景。
而正是因为人人都知画花画草画马蹄,都知要以碧绿瓷白点缀春日风景,人人如此,反而流俗。对画者而言,便格外难有出彩之作。
所以褚方元选这句诗,正是为了考察二人谁更能准确捕捉诗中多感官的体验,谁更能将春意别具一格地描绘而出。
要的不是画工高低,而是那一点难得的灵气。
宋敬原闭眼凝思若有小半个钟,终于舍得动笔。而此时,吴孟繁已将近完成初稿。
堂下寂静无声,宋山起身,将旁人领去后堂喝茶。
等落日悬孤山,天色暗去,吴孟繁才率先交来他的作品。
是一副《垂柳百花立马图》。
构图极其考究,左上,一方春柳斜飞而出,暖风似剪刀,叶叶出心裁。垂柳下,百花盛开,花丛中乱蝶两朵,与一只春燕齐齐共舞。而右下,是一匹仰头白马,眼神明亮,似要抬足飞去。
用色鲜明,以白、绿二色为主,朱红鹅黄点缀,给人的感觉正如春风拂面,生意盎然。
吴孟繁把画作一交,就垂手站到一边。
路拾萤心里想:哼,他装得倒好,其实眼睛里全是等人夸奖的自得。
路拾萤本对小吴同学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宋敬原不喜欢他,路拾萤也决定爱屋及乌地讨厌他一下。
宋山接过,看了两眼,递给褚方元,自己只含笑不发一言。
褚方元装模作样地捏着胡子看了半天:“嗯,线条流畅,色彩明快,画马尾,粗细分明,生动有趣。柳叶勾得也好。意象嘛……齐全。”
他也笑眯眯地看回宋山,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
两只老狐狸凑在一起,路拾萤莫名背后发凉,觉得自己比吴孟繁还要紧张。
而等到星野低垂时,宋敬原才慢吞吞地推开后堂的门。
一打眼,鼻头还沾了一点赭石颜料。活似小丑似的,路拾萤递过纸巾。
宋敬原把画轴递给褚方元,才回过头来对路拾萤说:“我看不见,你帮我擦。”
路拾萤:“……”
理直气壮得好像路拾萤是他什么人似的。
褚方元瞧见宋敬原这副画作时,眼睛微微眯了眯。
这是一幅《燕逐快马图》。画面中,没有出现马的全身,只一只马蹄,正高高扬起,似从乱花浅草中飞过。
马蹄占据画面左侧,而右侧,有一只斜飞的春燕,似醉酒一般一头扎进花丛中,展翅逐马蹄而去。身后落柳纷纷,如小舟入水,春风中,徐徐向前。
宋山眼神在画卷上顿了顿,嘴角似有一瞬翘起,但很快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谁更胜一筹,你心里很清楚吧。”他转向吴孟繁,如此说道。
宋山话讲得委婉,可聪明人都听懂了。
小朋友脸色立刻涨得通红——他羞赧的不是在宋山眼里他到底输给对方这个小徒弟一截,而是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输在何处。
宋山给他台阶下:“褚爷,您觉得呢?”
褚方元小声嘀咕:“干嘛让我做恶人?”可是被宋山笑眯眯地瞥了一眼,褚方元咳嗽两声:“我也觉得敬原的画更好。”
褚方元迫不得已解释道:“工笔自古以来矮山水一头,被人诟病‘工于笔画,疏于写意’,其实只是偏见。工笔亦能在构思上别出心裁,准确达意。你这幅画,意向太多,而作画时间又太短,虽然基础扎实,在线条和重彩上都挑不出大错,可未免太过杂糅,十个工笔画家,九点五个都要这么画,变索然无趣。而敬原的画,只取马蹄作主体,以春燕暗示春的时节,燕飞如蝶舞,春日花香飞柳的触感立刻扑面而来,又盎然有趣,所以要略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