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少年(41)
“成英是个好孩子,可惜不懂他。你送他印章,陪他练琴,他其实心里高兴,但是不敢说。怕自己一说,从此有了弱点。怕终会有失散的一天,会难过。”
路拾萤这时才隐隐约约明白,宋敬原在生什么气。难道……宋敬原不希望他去太远的地方吗?想留他在身边,所以不爱听他说飞行员的事。心里有想:怪不得,当初他一听说自己曾和宋山、苏柏延有一面之缘,小炮仗就跟点了火似的,言辞极其不善地发难,大有一种谁敢靠近他师父就把谁剁了的架势。他心里缺爱,所以唯一有的一点人情维系,都要紧紧地握在手里。不然宁愿不和人来往。
宋山在笔筒里翻找一阵,才从一排短毫中找出一只签字笔。甚至落了灰,宋山信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看还有没有水。随手写的硬笔“试用”二字也行云流水,路拾萤一时看呆了,是很漂亮的行书,一眼就能瞧出写字者的功底。
宋山注意到,失笑:“还没想清楚?”
路拾萤反应过来,沉默片刻:“我不能接先生衣钵,但是一声‘老师’,自觉不会愧对。”
“师父”和“老师”的差别,宋山比谁都懂。“师父”很重,重到一生侍之如父,如有血脉传承。“老师”却可以有很多学生。路拾萤到底不能放弃一切,心无旁骛传他的家学,最多的退步,也只是愿意跟着宋山做手艺。
但他也是害怕砸了宋山的招牌,宋山心里虽然失望,只能体谅。
路拾萤提前卖乖:“要是我太笨,您不要赶我出门……”
“太笨就罚到聪明为止。”
路拾萤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
可宋山话锋一转,说:“我身体不好,不能陪敬原太久。留你是私心,万一真有这么一天……敬原不谙世事,别让他吃亏。”
路拾萤愣住了。
宋山又笑笑:“放心,还早着呢。不过这小王八蛋说话确实难听,随了我的坏习惯,要是听不惯,你就揍他。”
路拾萤这才开口:“……我哪敢啊,老师。”
宋敬原不揍他就不错了。
于是宋敬原下楼时,便看见自己师父正领着路拾萤在柜边,教他认识石头品类、种相、色泽好坏。成堆的寿山、青田,芙蓉桃花鸡血田黄摆在一处,闪瞎了宋敬原的眼。
宋敬原醋坛子打翻了,以为路拾萤蹬鼻子上脸,入了自家师门,生拉硬拽宋山到一边说悄悄话,才明白只是教他篆刻,以免断了手艺。
宋敬原心里愤愤:凭什么传他?我师哥苏柏延还在呢!可到底没说什么,算是认了这件事。
于是两人被宋山赶去后堂练字时,就互相看不顺眼地生气。
路拾萤想起老师的指教,“小王八蛋说话难听,别和他一般见识”,又想起宋敬原的悲惨童年,心里暗暗道:算了,再原谅他一次。于是好心好意来和宋敬原说话:“老师要我雕一枚青田,品相很普通,重在练习。你想要什么?”
宋敬原垂眼看着自己笔锋,冷着脸写完回笔,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破东西,不要。”
他确实不会说话,气得路拾萤真想揍人。到底忍住了:“那算了,我去给辛成英做。辛成英说不定想给谈莺莺送点什么礼物。”
就滚到一旁去磨石头。
可路拾萤刚把石头磨好,叼着毛笔思索印稿,觉得头顶被一片阴影笼住。一抬头,宋敬原乖乖垂眼瞧着他:“我要。”
路拾萤“呸”了一声:“你刚刚怎么不说要?晚了,我已经想好要给谈莺莺写鸟虫——”这时宋敬原嘴角一抽,眼瞧着是要打人。路拾萤见好就收:“算了,还是给你刻。你想要什么?”
宋敬原嘴皮子一掀:“三万秋香。”
路拾萤一愣:“……自有秋香三万斛,何人更向月中看?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桂花?”
宋敬原没搭理,转身走了。
路拾萤只好咽下这口恶气,默默地在宣纸上一遍遍分朱布白,设计印稿。等他涂改了十几次,终于选定一版,兴高采烈来找宋敬原看满不满意时,越过荷花池来到后堂缘廊,宋敬原却睡着了。
他昨晚一定睡得不好,眼下淡淡一层黑眼圈。
可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五六点,日光最柔的时候。柔柔日光如薄纱,轻轻飘在宋敬原身上。长长一卷帖子散开,盖着他莹白的小臂、手腕,毛笔只一半握在手里,笔尖落在长廊木板上,一团墨微微晕开。而那只王八十分不知好歹,正卧在主人腿上睡觉。
清风绿树,碎发微乱,宋敬原小神仙似的躺倒竹林之中,微微蹙眉。
路拾萤叹了口气,替他捡起污了的宣纸,小心叠在身旁。又抓起王八,一脚踢回池子里。他看着宋敬原比工笔画还要精致出尘的侧脸,想起那张“崔莺莺”的相片。于是心里暗暗说道:这熊孩子要是没长嘴,他路拾萤真能心甘情愿哄着他、陪着他,有一天宋山不在了,他也愿意来做伞,替宋敬原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