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43)

吞烟时心不在焉,岔了气,袁木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咳也不专心,他想,辣不是味道,而是痛觉,凭什么苦不是?尝到苦也蛮痛的。

可能把脑子咳散了,直起腰时袁木看见裘榆拄着手电筒站他眼前,手中那束光像把银剑。

“你吃饭了没?”

裘榆对他说话的嗓音轻轻柔柔,和光柱里涌动的灰尘一样难着痕迹。

然后他们饿着肚子坐在天台的木桌上抽烟,这次是同一张木桌,不似以前各据两方。

两个人后仰着身子,垂直看天,烟雾喷向夜空。

“你是不是更爱抽玉溪。”

袁木问。

“我不挑。”

“我突然想起一个作家,他说天堂有天使,天使也偷偷抽烟。”

“嗯。”

“你知道天堂为什么禁止吸烟吗?”

“为什么。”

“说天使的翅膀会掉毛,吸烟有消防隐患。”

“然后呢。”

“然后天堂也有天使长,天使长巡视的时候会有天使把烟头悄悄弹掉。”

“然后呢。”

“然后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流星。”

其实裘榆知道。

这是去“蜘蛛”给季二蟹代班时,袁木在水果店里竖他脸前的那本书。

裘榆回来时去书店找到了,并回家一页一页地翻完了。

这一截他有印象,是纳博科夫写给薇拉的情书。

袁木怎么回事啊,这是不是可以算是说给他的情话?

裘榆莫名笑起来,风鼓动他的衣衫。

“笑什么?”袁木依然在望天。

笑我好幼稚,裘榆想。

“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现在好想看到流星,方便我许愿。”

“许什么愿?”

希望我一年后因外力顺利死掉。

“听说说出来会不灵。”

眼前,墨蓝色夜空蓦然划出一条红亮的弧线,火星落下溅在袁木眼尾。

裘榆说:“能说。

我就许愿你的愿望可以实现。”

烫和凉是两个极端,但在刚才那个刹那袁木才发现,神经也会把这两种触觉混淆。

不过痛是统一的,痛得逼出他的泪意。

裘榆两手空空,袁木低头看自己的指间,也跟着把烟头撇掉。

“和你抽烟好浪费。”

袁木说。

一根就吸过一口。

“你为什么抽烟?”裘榆说,“今天。”

袁木思考良久,心奇怪地回归平静,反问:“你是不是也不太想回家?”

“回家怕被她拷问,一中的老师如何,同学如何,环境怎么样,你有没有好好听课,听得懂吗,学习起来是不是适应,会有进步吗。”

“她问你就答呗。”

“她会无穷无尽地问。”

袁木说:“那你也只用回答她一年。”

他转头看他,“你知道吧,一年后你是自由的。”

裘榆接住了袁木的目光,有些失神。

裘榆觉得这一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看自己,平和,沉静,蓄满力量和冀望。

袁木凝视他,竟然笑了:“别看我,看天。”

我问你,你认得出哪片云属于哪片天空吗,它们都不说话的时候。

裘榆说:“认不出。

没有哪片云会永远属于哪片天空。”

袁木皱了皱眉,点头。

“是吧,也没有哪个人会永远属于哪片土地。”

他说,“比如你,你就不可能属于这里。”

裘榆想和之前一样问,你呢。

袁木先他一步发话。

他伸臂搭在鼻梁上,说今天月亮好跋扈,亮得人头晕。

裘榆真去看月亮。

很久很久以后裘榆才想清楚,那个晚上袁木捂的是眼睛,捂住诀别的神气和无名的泪意。

他预见他和他这一段的结局,擅自把他为他造的流星当成一场告别仪式。

他不该去看月亮。

作者有话说:

“天堂应该挺无聊的,到处是天使翅膀抖落的绒毛,所以禁止吸烟。

不过有时天使们偷偷抽烟,把烟藏在袖子里,天使长巡视的时候,它们就悄悄把烟头弹掉,这就是你看到的流星啦。”

——纳博科夫

第21章 痣

妈妈的形象不固定,总变幻。

在袁木的印象里,方琼年轻过,但从来没有过少女的娇憨态。

他记事早,追溯人生的第一幕,是她一手捧着九个月的大肚一手牵他过马路。

那时她脾性急躁,凶恶,多怨艾,袁木在车流中走得慢了,她几乎悬空提着他疾步,到了马路另一头就甩开手,问他为什么要拖累她。

也许可以归因于那时生活条件不好。

后来方琼渐老,脸上起皱纹,孕育过两个孩子的肚子剩两圈陈年赘肉,她反而变得温和耐心。

虽然温和耐心并不曾体现在袁木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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