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95)
时濛便在原地站定,然后弯下腰,唰唰两下,将包着画的纸壳拆开。
目光触及那幅名为《焰》的、他魂牵梦绕许多年求而不得的画,傅宣燎瞳孔微缩,屏气慑息地描摹它的每一寸。
它那么美丽,它在迷离的雨和雾中散发热量与生命力,视线被带到如此澎湃的光和色彩面前,就再也移不开。
可是它就要熄灭了。
傍晚,海上的波涛开始汹涌翻滚,将甲板打湿。
风也大了起来,时濛单薄的身体置于其中,像随时会被一阵狂风吹走。
傅宣燎伸出手却不敢抓住他,他怕暴力压制更添危险,想安抚又力不从心。
因为时濛很安静,近乎决绝的安静,预示着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这幅画画得这么好。”傅宣燎试图勾起他的不舍,“毁掉多可惜。”
时濛却听不懂似的:“谁说要把它毁掉?”
指腹缓缓滑过画面上绚丽的油墨,他说:“我只是让它消失。”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消失这两个字相比毁灭,更令傅宣燎心脏收紧,犹如凭空冒出一把刀,正中要害,刺得他措手不及。
恐惧来自未知,而这个未知很可能是他无法承受的,因此傅宣燎还没意识到会失去什么,就已经提前被恐惧支配。
他千方百计地劝:“我知道你生气,你难过……现在还来得及,我陪你一起,把原先该属于你的都拿回来,好不好?”
他也用了请求的语气,希望时濛能听进去,能改变主意。
他只是怕时濛被风吹走。
其实时濛也曾恐惧,同样因为恐惧来源于未知。
偏头望向逐渐沉入黑暗的海面,时濛想,为什么现在一点都不怕了呢?
曾经他放不开,穷其前半生都在拼命把想要的东西攥在手心里。
现在他放下了,不再害怕失去,恐惧便成了最无用的情绪。
“还有五年零两个月。”一再被时濛的冷言拒绝,傅宣燎的状态已接近病急乱投医,“我们的合同还有五年零两个月,时濛,你先别……”
时濛听了只觉讽刺,心想这合同真是个好东西,之前被我拿来束缚住你,现在竟反被你用来牵绊我。
以前是我心甘情愿被牵绊着,要是我不愿意了呢?
时濛俯身,从画框背后的卡扣里拿出一叠纸,在傅宣燎惊惧的眼神中,扬手扔向天空。
纸太轻,海风一吹就四散飞舞,飘得太快,快到傅宣燎只来得及抓住一张。
是合同最后一页,上面写着甲方和乙方的名,许是受潮的原因,时濛的名字已经模糊得快看不清。
插在心口的那把刀被拔了出来,里面的流沙般的东西止不住地往外溢。
傅宣燎像是已经知道无法挽回,手上松了劲,垂死挣扎般地看着时濛:“那就不要合同……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听到“家”这个字,时濛微乎其微地有了点反应。
不过只有短暂的一秒,他背过身去,望着没有了太阳万籁俱寂的海面,面对无边的黑暗,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
平静得像要去点燃一支烟。
他嘴上警告:“别过来。”
心里却想,家是多么温暖的地方。
“你要是过来——”
为什么不早一点,不在我还能等的时候?
“我就带着它一起跳下去。”
与其让我看见太阳又让它沉没,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火苗窜起的瞬间,时濛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久违的痛感,以至于他眼圈泛红,笑容也苍白寥落。
而终究未能阻止这一切的傅宣燎,头重脚轻险些跪在地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目眦欲裂地看着暖热的火焰将冰冷的火焰吞噬的场面。
扭动的火光在瞳孔中张牙舞爪,他终于明白了时濛的目的——让他得知错失的真相,再眼睁睁看着它消失。
好比为他创造一个虚幻美好的梦境,再亲手将它毁掉。
在他收获真心的下一秒,就让这份藏在不计后果的爱里的温柔与希冀,惊心动魄地葬身大海,从此不复存在。
第36章
(上)
风雨飘摇的夜,漫天野火搅碎沉寂。
后来天暗了下去,变成灰蒙蒙的颜色,迷糊间,傅宣燎听到有人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你走吧,我放过你了。”
他抗拒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握紧拳头想抓住什么。等被摇醒,他懵懂地睁开眼,头顶是碧蓝的苍穹,脚下是踏实的土地,才确信终于自己离开了那片海。
又是一个清晨,与幽静的深海相比,码头热闹得犹如菜市。
傅宣燎身边围了一圈人,蒋蓉和傅启明担忧地看着他,两名医护人员边给他检查边说:“应该是长时间睡眠不足引起的暂时性昏厥,建议送去医院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