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93)
这一拖就坏了事,政府组织的军队且打且退,不过七八天的功夫就兵败如山倒,政府早已经迁移了,只留下了满城的百姓。
接着便是屠城。
陆南台最初的几日惶惶不可终日。他对死亡原本并没有十分恐惧,但却对未知的死法保留了莫大的想象力,一想到要被折磨之后再杀死,他几乎要举枪自尽了。
但他终于没有这样做,他默默地念着陈以蘅的名字,捱过了三个夜晚,最后干脆躲到了书房去,蜷缩在椅子上,连床也不肯沾了。过大的空间一向让他缺乏安全感,他为此还特意搬了一架屏风过来。
在第四天清白的天光里,陆南台终于知道,陈以蘅是不会回到白门来了。不是不来救他,是很简单的,不会回来的意思。这座城已经彻底被占领,惨烈之境况或许比之云间犹甚。
其实陆南台没有见过云间沦陷的样子,贸然做出这种比喻是不恰当的,但他在陈公馆二楼的窗户往外看时,在远处还能见到灰色的烟,他觉得自己身处地狱,且不能自救。
陆南台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他还有活着的希望。扶桑军队暂且搜不到他这里来,可一旦搜过来,就是一整支军队对付他一个人的场面,陆南台的身手,对付普通成年男子都是勉强,更没有万人敌的愿景,便决定从书房里寻一把□□作为武器,然后下山出城去。
陈以蘅以前说过书房里有一把□□,是顾静嘉自杀的时候用过的。但陆南台在书架和桌面上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最后看到一个封锁的抽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锤子砸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面果然放着一把小小的□□,除此之外是一封信,信封都没有,只是薄薄的一页纸。陆南台只看了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从前写给陈以蘅的许多信之一,他被这信吸引了目光,竟然忘记了去拿旁边的□□,等他拿起那张信纸之后,他才看见在信纸下面还有一页,只是很短。出于好奇,他伸手将那页纸也捡了回来。
他打眼一看,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这是陈以蘅自以为绝境时写给他的一封信——
“……你祝我一路顺风,这本来是极好的祝愿,但我如今陷入死地,又另有一番滋味了。说来可笑,我从前从未将情爱二字与你等同,但此时此刻,我一无故旧可以牵挂,二无亲朋在侧,所能收到的情感依托,竟然只有你这一封信。
……
我写下这封信并不是因为让你高兴,也不是为了让你我结恩情,只是在生死存亡之时,我惯于将过往的一切归置妥当。你在信里问我:在那个秋水为神的月夜里做什么。我闹不清是哪个月夜,但这个月夜,我确乎是在想你了。
生命着实无常,我在将死之时忽然爱你,虽然短暂,却也是真实明晰的。设若有一日你也如我今夜一样阴差阳错看到这封信,便只当是一个旧情人的倾诉,也没什么妨害的。”
那封信实在不长,陆南台又看得快,很快就看完了,他只觉得心头一恸,按着心脏躬下身去,眼睫微颤,落下泪来。
一直令他不安的问题终于寻到了答案,他从此再也不必为自己披了一层画皮而不安了,因为陈以蘅原本就不是因为这样才选择爱他的。
可已经晚了。
他不能出去,不能通信,不能将自己的千般顾虑说给陈以蘅听,连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不,陆南台想,死还是可以做主的。但他对生的渴望因为这一封信而愈演愈烈,全然没有想过要死。他将那封信对折,夹在怀里,拿了那把小巧的□□便出门去了。
按照陆南台的想法,他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总能趁乱出城。尤其在起头的几天,城里那样多的百姓,扶桑人短时间内是怎样都抓不完的。何况白门三面环山一面环水,他只要跑到白门的边上,出去总还是容易的。
但事实并不像陆南台想的那样顺利。陆南台出来的时间实在晚了一些,他出了陈公馆,便只能在街头露宿,还要提防着哪里冒出一个扶桑士兵。逃跑更是妄想,陆南台对一切未知的路都保留着本能的恐惧,即使因为盼着能与陈以蘅相见没有在白门沦陷的时候立即赴死,也没有完全战胜他内心对孤身出城的抗拒。
这时候白门城里还有些军人,陆南台在街道上盘桓了几日,不时就能听见枪声。他在第五天的清晨,走到了白门的教堂门前。他站在教堂的铁门外面往里看,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擦洗头发。女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将手里的水盆随意放在地上,走到门口问:“陆南台么?我见过你。”
那是方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