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49)
陈以蘅淡淡地道:“自然是他。除了他,我可没见过哪个军阀司令打仗这样随心所欲,逼住我这一个营不放。一则无益于他抵抗我们这次北伐,二则也断了自己逃亡的后路,还延误了时机,恐怕连家人也不能安置了。”
江穆听他这样一说,不由面露异色。他在陈以芷还是革命党人的时候接触过他,原本就领教陈以芷的脾气,也早早地看出陈以芷与陈以蘅兄弟必然要在政见之争上分道,可也没想过要闹到如此惨烈的地步。倘若没有援军,陈以蘅及所部必然要被歼灭于此,几乎只在顷刻。
江穆叹道:“竟至于斯。”
陈以蘅披衣起身,往院子里走去。江穆自然跟了上来,开口道:“既然做了军人,死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我有一点疑惑,不知道能不能听到解惑。”
陈以蘅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但讲无妨。”
于是江穆便道:“我从前也接触过令兄,知道他虽然行事随心所欲,也不是毫无缘由,如今他执意要歼灭我们,到底所为何事?”
陈以蘅默然良久,低声道:“你还记得我才来石门的时候,总司令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了吗?”
江穆一怔,却点了点头。
陈以蘅叹了口气:“就是这样。”
江穆不解道:“什么?”
陈以蘅轻笑一声,道:“这消息一放出来,我又率部驻扎在石门,想来所有人都等着看一场兄弟阋墙的好戏。我哥哥也是知道这一点,要是北伐不顺利,他放过我倒也没什么,要是北伐顺利,你以为他那些部下会怎么想?”
江穆恍然,失声道:“就为这个?”
陈以蘅冷淡道:“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理由,不过是激将,他却正好忍不下这口气呢。”
他的言语之中,显然对陈以芷的行为十分不以为然。
江穆得了理由,笑道:“这倒好了。想不到我临死,也能做个明白人。”
陈以蘅道:“未必就死了,也不必这样说。”
江穆默然片刻:“已经两天没有外面的消息了,炮火又不断,咱们的人难出去,纵然出去了,也没有一个回来的。”
陈以蘅闻言沉默了,竟是默认了。
江穆见他如此,禁不住笑道:“人活百岁终有一死,难道叫军人死在卧榻之上?如今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临死前,你可有什么没托付的人或事么?”
陈以蘅闻言,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径自回了房内。
这夜陈以蘅没有睡着。
他回想自己此生种种,想到最后,竟然有些得意于自己的每个选择都是明智的,即便今次,也非战之罪。他实在罕有遗憾,只是……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立刻抛诸脑后。
陈以蘅坐在书桌前整理书信文稿,忽然在一众书籍中掉出一个信封。
——是陆南台寄来的。被他从白门带到了石门,如今被困在这个城楼里,他静坐冥想时,竟然机缘凑巧地掉在他的眼前。
陈以蘅这才想起自己居然还没看过这封信。左右无事,他便撕开信封,拿出里面那封信来。
这次陆南台并没有在信笺之余,给他寄明信片,因此陈以蘅便直接展开了那封信。
“陈二哥哥回复的信我已经看过了,听说陈二哥哥并没有再寻一位佳人作伴,我心里很是快慰。虽然这并不能说明陈二哥哥会钟情于我,但至少,我不会再有顾四小姐生前的那种不安了。
那日在寄出信件之后,我又想到一件事,本来想追上邮差,向他讨回那封信,却又想着如此竟可作为下一封信的理由,因此就这样寄了出去。只是,竟然也让我尝到了‘行人临发又开封’的滋味,如今思来,实在可笑可叹。
但时移世易,等我再写这封信的时候,又有了新的事,旧事反而被抛下了,请陈二哥哥不要怪我卖关子,万当理解我为是。”
陈以蘅读到此处已然微笑,被陆南台字里行间的任性所感,忍不住柔软了眼目。恍惚间,仿佛是那个月白风清、秀丽温润的青年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平日他尚不至此,可如今的情形,他竟然将从前那些规整的制度准则尽数抛却,一心一意地思念起陆南台来了。
说到底,他遵守那些制度准则,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存,现在生存这个前提依然失去,他索性就遂了自己的心,漫无边际地遐想。
陆南台的信让他冷寂的心平生出旖旎缱绻的情思,这情思因没有约束而不被克制,陈以蘅恍惚觉得自己深爱着陆南台,像是从来如此。在他觉得自己临近死亡、此生都不会拥有情爱之时,陆南台寄来的信,将他从如同枯兰一样的荒野中拖出,拖到烟火缭绕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