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36)
陈以蘅问道:“怎么,又是你那位同僚么?”
方致叹道:“不止于此。你知道的,我那个妹妹现在同我住在一起,我爸爸又去了香江,只有我照管她。”
陈以蘅这才想起那个放肆张扬的女孩子,忍不住笑道:“你那个妹妹很好,有顾三小姐的品格。”
方致嗤笑了一声,伸出食指点了点他:“你知道她那日为什么这么对你么?”
陈以蘅自然摇头,方致也不多卖关子,轻声道:“她在香江的时候有个恋人。那个恋人是顾四小姐的读者,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以为是你逼死了她,因此在七妹妹面前很是诋毁过你。”
陈以蘅立时沉了面色,又不愿迁怒方致,于是端起那热茶,喝了一口,又默然片刻,方平服了怒气。抬头只见方致偏头冲他笑:“我算不上你的诤友,却也为顾四小姐抱屈。她那样一个潇洒风流的人,怎么就肯来爱你,闹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没叫你爱上她。”
陈以蘅摊手道:“你这话也太没道理。我为什么对不起她?我也犯不着听你为她打抱不平。即使她在我这里得不着她想要的,尽可以再去寻求别的,我并没有阻拦她。难不成一千个人这样待我,我也要对不起一千个人么?”
方致并不诧然于他话语中这样无差别的无情,他早早地领教过。
方致与陈以蘅是在明京相交的。那时候陈以蘅刚跟他那个叫陈以芷的大哥闹得不可开交——陈以芷要投奔一个势力极大的军阀,陈以蘅则以为军阀不可依靠,选择了南方的政府。他们共同作为革命党人中的幸存者,在旧朝审判、派系倾轧中留存下来,却终究步入殊途。他跟陈以蘅是校友,又有世交的情分,因此虽然不在一处任职,却也日渐交往得深了。
方致道:“你这是无情郎的道理,要被食之的。”
陈以蘅被他逗笑了:“你这是什么歪话,居然把我这样类比。啊,我知道了,你是替龙女传书的柳毅,难怪要为静嘉抱不平。”
方致道:“你的无情比泾阳君更甚,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我只怕你将来,还要再像对顾四小姐一样对待另一个人。”
听他这样说,陈以蘅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异国的陆南台来。虽然明知道方致并不知晓陆南台的事,他仍旧有些不自在,于是笑道:“你倒是厉害,方七小姐这样的事也叫你知道了。”
方致并没疑惑陈以蘅为何转换话题,只同他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去问的。我一向懒怠同她打交道——也是在没有空闲理她。倒是她,逢我在家的时候主动来跟我说过几回话。”
陈以蘅冷笑道:“我瞧令妹,倒是个闲不住的人。”
方致十分赞同道:“可不是么!四月份的时候,她使唤我家的司机带着她逛白门的各处,教堂、舞厅、烟花巷,就没有不去的。司机跟我说,她逛教堂的时候,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少年人。”
陈以蘅笑道:“你那个妹妹还信教么?不用你操一点心,自己给你找个与她情投意合的男人,倒不好?”
方致叹了口气,道:“我爸爸虽然没什么遗老的毛病,却也断不肯出这个岔子,我听司机说的正色,特地去叫人查探一回,才知道那个男孩子是从小住在教堂里,被神父养大的。”
方致说得隐晦,陈以蘅却听明白了。他知道所谓“神父养大的男孩”是怎么回事,更不消说是个漂亮的少年人。
于是陈以蘅问道:“那你妹妹知道么?”
方致蹙眉道:“她从四月到如今,几乎不出门了,我不知道她与那个男孩子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怎好开口告诉她。”
正说着话,外头进来了方致带来的司机,向方致道:“七小姐叫人来,说是三少奶奶从明京来看您了。”
方致先是一怔,而后立即起身向陈以蘅告别:“那我先回家去了。”
陈以蘅点点头,将他送出了陈公馆的大门。
外面盛大亮白的太阳裹挟着暑热,刺激的陈以蘅背上立即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见方致上了车,紧走几步回了客厅,端起那盏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他四顾寂静的房子,竟然有些怅然。
原本跟他同住在公馆的陈以琬在今年的三月份接到身在云间的恩师邀她去云间大学代课的书信,她因着原本就不耐烦一直住在白门,干脆辞了报社的工作,直接住到云间去了。是以如今这陈公馆,便只有陈以蘅一人居住,他将那杯茶放下,想到方致刚才同他说的话,忍不住拿出口袋里的一枚玉佩。
——那是陆南台出国前的一个晚上,含笑说是用来“结恩情”的。
陈以蘅视陆南台为一个有所亏欠的对象,这点亏欠在他远渡重洋之后放肆地发展成了思念,但要说这就是陆南台所要的“爱”,陈以蘅又觉得没有这样过分。他亏欠陆南台是一回事,要爱他那就是要单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