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22)
陆南蘋微弱地轻笑一声,道:“爷爷的故友我都认得,我跟着爷爷。”
陆南台道:“好,那我就自己走。”
回了陆家,陆南蘋望着还未熄灯的楼阁,但见花院梨溶、红楼夜笛,默默地想:这其实都是很好的景色,何必再去看旧山河呢。
陆老太爷跟陆南蘋果然没有回来。
陆翁亭以为父亲又是像从前一样不告而别,却见丫鬟皎皎将一尺白绢奉了过来。
那白绢上是用毛笔写的一句旧诗:犹有野夫肝胆在,空山相对暗吞声。墨迹并不是初干的,字是极好看的字,只在提笔出锋时有显而易见的滞涩,郁郁难欢。
此外还有一封书信。
那封书信是陈以蘅日前在白门寄过来的,昨日经了他的手交给陆老太爷。陆翁亭打开之后,却见那是旧朝小皇帝赵弗的一封绝命书。读罢那信,他才慌忙遣人去寻。
陆老太爷跟陆南蘋的尸体是在石湖的彩云桥旁看见的,寻到时尸体已经被泡得浮肿。得知此讯,陆翁亭良久不语。
这些天总有点阴阴的,虽不下雨,浓云自管滴着水,便到了正午也不放晴。陆家人沉默地守在新搭的灵堂里,不知是谁放着嗓子哭了第一声,哭声便涨潮似的涌进来,席卷整个灵堂。方兰徽扑上来用手卡住其中一口将要盖死的棺材,只有书册那么宽的一段空儿,露出陆南蘋灰白的脸,众人才忽的意识到,这一盖,是真的再见不到了。
门外的雨始终没有落下来,倒是柳枝在冷风里相互抽打着,带起的一阵“呼——呕——呼——呕——”的声音颇有几分哀戚,远远地与哭声和着。
有风吹进灵堂里,方兰徽迤逦的织金裙角略略掀起来,一直伸展,伸展到屋外头,伸展到陆家的大门边延伸到旧朝去,伸展到西宫娘娘的宝座上去……众人对于大夫人矜贵的派头习以为常,因此谁也不能相信第一声惨烈的哭嚎是从她嘴里发出的。
“啊——!我的儿……我的儿……”方兰徽贴紧楠木棺材,脸上的粉被木头的新茬卡下去不少,眼泪冲刷红粉面,一对一双像血泪似的不住滚落。哭得急了,竟干呕起来,仿佛要把灵魂呕出来。
陆南台默默望着她的表演,心里觉得吵闹,那惨厉的嚎啕声犹在耳旁,眼前却已出现鸟毛乱飞的场面,琐屑又窒息。究竟是在哪一处见过这百鸟乱舞的场面来着?陆南台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无聊,忍不住轻轻微笑。
此刻合该是不能微笑的,因此陆南台只在唇角弯起之初就克制住了这种本能,但仍旧被方兰徽捉住了。她青白的眉毛立时竖起,眼瞳里陡然迸射出狠毒的光来。
陆南台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才一笑,却适逢方兰徽回头,这恐怕难以善了。果然,方兰徽顺手摸起还未钉进去的木钉向陆南台掷过去,捏紧脏污了的帕子狠狠点着他道:“你、你这喂不熟的狼崽子!卖身子的小贱人!堂子里的姐儿也比你有情义!你们看看呀!看看他多么高兴,自家哥哥去了呀!”
旁边的人立刻上来拉定她,众口嘈嘈地劝慰,虽不能听清,她到底安静下来,狭媚的眼睛里呆呆流下两行泪。
陆南台极会哭,全托了幼年好学的福。无论是大声嚎哭还是暗自垂泪,他都非常拿手,只是垂眼的一瞬间,眼泪已经打着转流了出来,把疏朗的睫毛浸得湿嗒嗒的,一时竟有些难以睁开眼,显出泪眼朦胧的样子,全然不似方兰徽说的。
众人也心道陆南台虽然平日里古怪,总不至于死了兄长还要高兴地笑出来,大抵全因大夫人平日与他不对付,找个人发泄罢了,不由同情起他来。
陆南台一面用葡萄叶青的帕子擦拭眼泪,一面想:方兰徽这些年作戏作得久了,竟然就当真能为了一个非亲生的孩子嚎啕悲切,可为何就偏偏不肯待他好一点呢?
但这样的疑惑在听见方兰徽的喝骂之后,陆南台忽然就恍然了:方兰徽无论爱憎,总是这样不留余地。于是他垂了眼睫,落下泪来,继续与众人一道为陆老太爷和陆南蘋的死亡放悲。
丧事过后,陆老太爷房里的一册诗集被翻了出来,那是一册遗民集子。
其时陆南台在自己的房里推演书上的公式,听见外面下人的窃窃私语,想起那夜跟他交谈的陆老太爷,讲述自己从姑苏赴往南浦,又从南浦回到姑苏的旅程,一路上所见尽是舆图换稿,他记得陆老太爷末尾诵的是一句“举世趋炎炎,谁肯就冰雪”。
梦里那样久长的故事,醒来却始见晨光熹微。陆南台下了床,敲了敲章南鹤的房门,不见回应,大约是对方已经出门,坐上了去往香江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