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15)
陆南台已经大学四年级了,从姑苏到白门四年,那些霾一样灰沉沉的过往已经风流云散,与过去有关的只有一个陈以蘅。他虽然不愿再回想过去,却也没想过远离这最后一点联系。
他记得跟陈以蘅的第一次见面是新政府刚刚成立的时候。
他终于又想起过去了。
旧朝的小皇帝在明京自缢身亡的消息传到姑苏时,梁仪春刚给陆南台剪下最后一缕长发。
看着报信的仆佣出去,她也放下剪刀走出门去,静静地听着外面夹杂在雨声和哭声中的爆竹声。等那爆竹声响渐渐没了,外头的雨声和哭声终于明晰起来。
雨声也罢了,可这哭声在此刻当是不被允许的,却又不能被抑制。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对面敞着的红门内——那漆着吴门山水的大屏风后跑出来,当头撞在梁仪春的身上,尖利的嗓子与她玉白的如花面貌极不相称:“妈妈说陈以蘅要来了,他怎么没死在明京!”
这女孩子叫陆南薇,是太太方兰徽的女儿,陆家的五小姐。陆南薇矜傲,从来不愿与姨太太亲近,却肯亲近七姨太太梁仪春,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此刻梁仪春木木地任陆南薇抱住自己哀哀哭泣,默然抬起下颌,看着湛碧色的天宇,良久,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仿佛觉得刚才的举动不合宜而不应当,于是她复又低下头去,看着女孩子乌黑的长发,片刻后,她伸手拍了拍女孩子被雨淋湿的肩,温温吞吞地说:“阿薇要坚强啊……”
陆南薇的哭泣未止,檐角下的陆南台静静地走上前来,同梁仪春一并陪在女孩子的身前。
雨一时下白了。
在陆南台的印象里,姑苏的雨从来是缠绵淅沥,何曾有过这样的光景。他于是从廊下伸出一只手,半蜷着,羹匙似的去接雨水,然而一汪水很快自指缝里流下去,剩了他一手土腥味。
他没动,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还是许久以前,大约他是个婴孩的时候,也是这样半蜷着手,去抚摸母亲的脸颊颈项。他在温暖的羊水里睡醒不久,天性使他将母亲的臂弯当做世界的一切环境,然而他伸手去摸,只摸到一片茫然的白,凉凉的,没有土腥味,当然也没有奶水的味道。
“嗳……”他母亲和谁都是这样期期艾艾,说话之前要先加上几个“嗳”,对他也不例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叫“嗳”。
“嗳、嗳,不要哭了,嘘——”
但那都是错误的记忆,梁仪春不是他的母亲,他的生母是父亲陆翁亭的原配夫人,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陆翁亭在自己的妾室里挑来挑去,选中了梁仪春照顾他。后来娶了方兰徽,论理应当叫方兰徽照顾,只是那时候方兰徽怀了孕,更不方便,此事就这么耽搁了。
他对梁仪春的记忆可以用这一句话来蔽之:不哄不打骂,只在干扰到她的时候说上一句话,有点求告,又有点哀切——她同谁都是如此,哪怕对着一个仅有三两岁的孩子。
他是这样长起来的,有样学样的心里发木,然则他好像还聪明一些,从陆家女人们的明争暗斗中学到不少华丽藻饰的东西披在自己身上,也学她们的喜怒哀乐,尽管内心并不是很理解,但任谁也没有把他当成梁仪春一样的怪物看待。
过了许久,陆南薇终于静默了。她哭得面上惨白而唇色艳红,描成了青黛色的眉毛狭长而细,从前看起来柔软的眉目平添死气。她看了梁仪春一眼,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点笑来,低声开口:“七姨娘,刚才我听妈妈在叫人,你也要去吧。”
梁仪春这才想起,刚才那仆佣到阁子里来并不是单为着告诉她小皇帝自缢的消息,而是告诉她方兰徽叫她正厅堂去。
陆南薇见她点头,笑意更是稀薄,她歪了歪头,问陆南台:“四哥哥,陈以蘅来了,你高不高兴?”
陆南台只从长辈的谈论中听过陈以蘅的名字,委实谈不上高不高兴,但他知道陆南薇深恨陈以蘅,便道:“我跟五妹妹一样。”
陆南薇果然立时高兴起来,又想起旧朝的推翻,重新黯了神色,竟诵起《黍离》来,但她一向不爱念书,做的皆是表面功夫,最后卡在“彼黍离离,彼稷之穗”一句上。
说话间梁仪春已经转身回屋,她换了件旗袍,一出门就见陆南台倚着门,笑吟吟地说:“是‘行迈靡靡,中心如醉’,五妹妹不知道么?”
梁仪春无暇理论,只管带着丫鬟往方兰徽处去。
她回屋的时候雨仍旧在下,陆南薇想是已经回去了,陆南台也已不在廊下。进了屋门,梁仪春就看见陆南台拿了一本书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