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笔记本电脑里,很快传来了房光霁的声音。
手机的摄像和录音权限都被暗中调用了,花才此刻能够很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的动静。
——所以说,刚任飞那套“信号不好”的借口,在科学面前简直是一秒钟被戳破。
只听电话那边,房光霁说:“明人不说暗话,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也能让你少坐几年牢。”
花才:???
花荣的声音响起,虽然乍一听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还是她儿子最熟悉她,不知道怎么,竟然从花荣满不在乎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害怕的味道。
只听花荣说:“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你可以无所谓我的死活,但是你别忘了,我儿子和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是一件极为隐秘的陈年旧事,这其中涉及到了几个早已死去的人。
花才的父亲是杀人犯。
花才因为这个原因,从小被其他人排挤。花才父亲杀人的理由也很荒唐,发现自己被老婆戴了绿帽子,这个文化程度不高,脾气火爆的男人,第一反应是提着一柄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斧子,上门抓人。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还把自己儿子一起拖了过去。
在那个鸡飞狗跳的晚上,和花荣搞婚外情的那家人,一下子死了老公,死了父亲,死了家里的顶梁柱。
而或许是那个睡别人媳妇的男人命中该有这一劫,偏偏就那天晚上,他约了花荣到自己家私会,因为他婆娘一家都去镇上赶集,因天下大雪,没来得及回来。
空荡荡的几间自建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不知道心向着谁的花荣。
没有人会帮他。
在老屋子里雕花床上的花荣,当听到那熟悉而暴躁脚步声的一刻,就已经知道坏了事。她想跑,可是她那姘头鬼迷心窍,不知道怎么的,忽然魔怔了似的,扯着她纤细的脚腕子不让她从后面溜走。嘴里还说着要死一起死之类的鬼话。
两个人衣不蔽体正拉扯着,大门被人撞开,拿着斧头的男人,见到如此场景,一下子血压飙升,挥着斧头便砍上来。
这并不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因为偷情的男子原本就是镇上做屠夫的,一身臊子肉,体格粗壮。花才的父亲虽然拿着武器,体格却小一些,在女人的尖叫声中,两个男人越发地杀红了眼,谁都再没有余裕去考虑为了这件事丢掉性命值不值得。
在混乱中,花荣哆哆嗦嗦地裹了见衣服,把已经懵掉的儿子拖到一旁,母子两个躲在院内放腌菜的大水缸后面,直等到屋里渐渐地没有了声音。
“花荣……花荣……”若有似无的,凄惨的喊声,那是花荣的老公在喊她。
“小荣……荣姐儿……”那是花荣的姘头,边吐着血沫儿边呼唤自己的“爱人”。
花才已经吓傻了,他还是个孩子,今晚所见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而他那个惯常软弱的母亲,眼下却忽然变了个人一般的,忽然强硬起来,她推着花才,把他赶到门外去,用平时那轻浮又温柔的语调对花才说:““囡囡,你来的路上被人看见没。”
花才眨眨眼,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母亲,下意识地说了真话:“没被人看见。”
花荣舒了口气,笑起来,说:“那你就按原路回家去,今晚的事谁都不能说,你看院子里那两个枉死鬼,都是做了坏事活该,被老天爷降下惩罚了。”
花荣说着,忽然吐出舌头,翻起白眼,做出一副吊死鬼的模样。
花才被吓得一下子瞪大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你要是不乖,也会变成他们那样……”花荣轻柔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对他说:“回去,回去,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等明天有人问起你今晚的事,你就说你不知道,你一直在屋子里写作业。不然,你也会变成枉死鬼。”
花荣的声音柔柔的,但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在小花才的眼里,他母亲是个奇怪的人,他不止一次看见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的母亲,不言不语地,坐在方桌前嚼那炸得焦干的鸡骨头。
——有时母亲脸上的血都没擦,那女人就那么静静坐在那,嚼鸡骨头。
仿佛是嚼她老公的肉。
那晚之后,公》an果然来人问了情况,花才又惊又怕,但他妈妈做的那个鬼脸实在太吓人,他便只敢摇摇头,大人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九几年的时候,又是比乡镇还不如的小地方,没有摄像头,没有监控,大雪封山的天气,雪一化掉,脚印都没留下。
什么都查不到。
花才依稀记得他走的时候,那两个人都还有气,但后来戴大盖帽的人告诉他,他爸把别人砍死了,他爸伤了腿,人没事,所以仍旧被送到牢里去了。
花才不经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
两个互砍到谁都没办法弄死对方的男人。
和一个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女人。
如果当时打电话报警,两个人可能都还有救。但如果就放着他们不管,要么两个人都失血过多而死,要么活下来的那个,也注定要吃一辈子牢饭。
只有一个人全身而退。
只有花荣。
花荣究竟是有目的地设了这个局,还是出于巧合,连警察都没有查出个头绪。这件事之后,花荣不过是名声更臭了一点,但是她终于摆脱长期家暴自己的男人了。
“我们家阿才是个好孩子。”
电脑音响里传出那熟悉的,柔弱又轻浮的女声,花才的神经一下子绷得很紧,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这么说话的时候,通常就会从大家眼里那个没用的菟丝子,变成难以捉摸的画皮美女。
花才如此防着房光霁和他妈接触,正是不想房光霁被他的妈妈惦记上——无论是从哪个方向被惦记,都是很可怕的事。
花才这么多年没有能够彻底摆脱他母亲,可能有单薄的亲情原因,可能有花才性格里天然的善良作祟——尽管那善良怎么看都不像遗传自他的父母,而更多的,可能是来自于他母亲的一种情感和精神控制。
他母亲就像一只蜘蛛,不知不觉间,编织了好大一张网。
花才深陷其中。
许多年了。
逃得掉吗?
每当想逃的时候。
那个雪夜。那弥漫在寒冷空气中,腥臭的血腥味,和花荣拉长了脸,吐着舌头恐吓他的表情。
一切都成了一种禁锢花才的力量,一种精神上的暗示。
要听妈妈的话。
不然,下场就会和屋子里的那两个人一样。
……
花才这当然属于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但他毕竟是在这种畸形环境下长大,一切的不正常,在他的生活环境里都可以被视为正常,以至于他似乎能够把这一切藏在心底,装作不去看,就不存在。
花才没有想过去医院解决这方面的问题,他觉得没必要。
哪怕读了再多书的人,在这方面恐怕都很业余,越是有必要的事,越是被他轻视。一转眼到了现在,他仍旧活在被他妈妈控制的恐惧之中,一如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别再打他主意,差不多得了。”
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花才的回忆,花才猛地清醒,像是被回忆中的雪夜冻到似的,浑身哆嗦,他随手把空调开到30°,然后又继续偷听出租车上的这场交锋。
花荣是个画皮美女。房光霁呢?
大概是个画皮美男。
两个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德性。
“你和你姘头在高考前骗了别人十来万,就计划把自己儿子推出去抵债。”房光霁说:“这些年你从花才拿哪了小一百万了吧?真好,偷来的便宜儿子,不仅任打任骂,还有钱拿。”
“你什么意思。”花荣神色一凌,语气也头一起变得认真起来。
“你偷了你姐的儿子,还用我多说吗。你早年被打得怀不了胎,便想了个损招,把自己姐姐的儿子偷过来,以为这样你老公就不打你了。”
房光霁说:“你姐那家已经很久不和你来往,怎么想得到自己家丢的儿子,却是被你抱走了?也难怪大家觉得你和花才长得像,姐妹两个一个模子出来的,花才像你这个姨,也不奇怪。”
花荣沉默了一下,聪明的女人从来不在无用的地方挣扎,显然她判断在这件事上撒谎已经没有意义。房光霁既然能查得到这个,那亲子鉴定报告肯定早就在他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