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温水(6)
邹昫先去厕所里洗澡。厕所没有门,因为冬天太冷,吕月萍装了个浴霸灯,就装不起门了,用一张破竹席和一块破床单挂起来挡着,每天都擦一擦。
厕所很窄,很小,墙上挂着很多挂钩,有一个挂着个塑料袋,里面是洗头的,墙角有一个塑料的圆筒饼干盒子,装了香皂。
邹昫脱了衣服,雪白的肚皮上青青紫紫。他还没敢、没来得及照镜子看自己那副尊容。
天气不算冷,但是邹昫还是开了浴霸,脱了衣服依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把水温开得滚烫,几乎能弄下一层皮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往自己身上泼水。
今天没被打出血,但是水碰到身上的伤痕时格外刺痛。邹昫脑子一片空白,捧着热水往自己脸上泼,脸上也疼。邹昫轻轻摸了下,才发现脸肿得老高。
洗热和了,邹昫擦干身上的水才偶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鼻青眼肿,在本来就白的皮肤上更狰狞,邹昫看了半天感觉好像也不算很吓人。他身上的痕迹才是极大块的。
邹昫关了厕所灯,找到一直放在家里却从没怎么用过的药酒擦了擦。
擦在肿得不行的伤痕上,有一种破皮似的刺痛。邹昫吸着冷气自己给自己上药。
吕月萍十点过到的家,看见邹昫坐在房间里不声不响地支着画架画画。邹昫平时还是会写写作业,所以一般画画的时候都是十一二点之后。今天这会儿就在画画,多半是有心事。
吕月萍把东西收拾好了洗了手,敲敲邹昫的门:“吃不吃宵夜?”
邹昫没说话。
吕月萍又叫了他一声。
邹昫没回头:“不用,你早点休息吧妈。”
吕月萍也不再说什么。去找他说话还不如就安安静静陪着他。邹昫向来是有事闷心里。
邹昫一边胡乱描着,一边思考明早得什么时候起床才能不被吕月萍看见。
但是他显然忘了,伤是掩饰不了的,你躲得过一天,它却不可能一天就恢复。
何况邹昫压根没躲掉。
凌晨一点过,吕月萍难得起夜上厕所,从邹昫关着的门的缝隙里看见灯还亮着,于是直接推门进去:“还不睡?”
邹昫正削着笔,闻言吓得一哆嗦,一刀切到自己手指上。
他把刀一扔:“没......”
吕月萍正用一种复杂又心疼的表情看着邹昫:“宝,你这是怎么了?学校又有人打你了?”
邹昫把流血的手藏在身后,低下眼睛摇摇头。
吕月萍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去找药。
邹昫坐在床头看着吕月萍一点一点给自己擦药,还把自己藏在身后的手拽出来擦药粘创可贴——还好刀划那下不重,就是有点长,又在食指和虎口相连的指关节处。吕月萍就横着给他粘了好几个。
“妈,你别去找老师。”邹昫哑着嗓子说。
吕月萍顿了顿,答道:“嗯。”
邹昫又说:“今天就是被我班主任看见了。”
“学校里的打你?”
“嗯,初二的。”
“你好好的,他们怎么打你呢?都是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浑?”吕月萍说着,眼睛就红了,盯着邹昫,“以前小孩欺负你个头小,那是他们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怎么还有人欺负你呢?”
邹昫看着吕月萍,也说不出话来,喉咙里那些无力的安抚的话在打滚,却说不出来。
“就是......他们喜欢的女生春游和我说了两句话,他们误会我了。”
吕月萍瞪大了眼睛:“他们?!几个人打你?!”
邹昫拍了拍他妈的手背:“两个。没事了,我自己能处理好。”
吕月萍又想了想:“他们喜欢同一个女孩子,还能一起来打你?”
邹昫捋了捋这关系,瞪大了眼睛:“好了,早点睡吧妈。我怎么知道。”
吕月萍似乎想揉揉他的头,手一伸还是忍住了,收了回去,然后抱着那些瓶瓶罐罐出门去了。
邹昫戴了口罩去上课。一般来说庄莎莎是会说那些上课还戴着口罩帽子的学生的,但是这天她只是看了邹昫一眼,就和平时目光一点点掠过每一位学生那样平常。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庄莎莎在班门口等着邹昫他们的生物课下课,然后叫邹昫和她走。
庄莎莎带他出校,去一家面馆吃午饭。
邹昫坐在庄莎莎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埋着头扣油腻腻的木头桌子上的小黑点。
“邹昫,”庄莎莎说,“我有事想让你帮忙。”
邹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迷茫地看向她。
“你先把口罩摘了。”庄莎莎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两下。
邹昫就摘了。
今天他脸上的淤青看着没那么肿了,但还是青红发紫,看着很疼。庄莎莎只关切地看了两眼,然后问:“你不是会画画吗?学校马上有黑板报比赛,你来主笔,可以吗?”
邹昫眨着眼不敢回答。
庄莎莎又说:“其实昨天学校开会就通知我们有这事了。刚好我收到通知的时候李哲非在我办公室,听见了,他就和我说你画画好看。”
邹昫的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老板也把他们的面端了上来。
庄莎莎抽了双筷子递给邹昫:“以前画的那几次我都不知道。李哲非还和我说他辅导你数学,你帮他画过樱木花道?”
邹昫拌着碗里的面条和佐料,脸被面条的腾腾热气蒸得差点滴汗。他确实帮李哲非画过两张,李哲非看见了还笑得一脸灿烂,说:你这哪是黑历史?
邹昫便问:“画什么呢?”
“劳动最光荣?大概就是这么个主题。这次的我全权交给你,请你吃一个月午饭,好不好?”庄莎莎对着他笑。
邹昫根本没理由拒绝。
李哲非说,“庄老师,邹昫画画挺好看的”。这叫邹昫怎么拒绝帮这个忙呢?
况且庄莎莎还说,要请自己吃一个月午饭。
学校里的饭卡是直接往里面充钱,要吃饭就去食堂刷一次,一顿饭扣几块钱。一个月一般有二十一天都在学校。
按理说,“为班级做贡献”当然该是无偿的、能者多劳的,但是邹昫知道庄莎莎应该还有别的想法。
第7章
后来邹昫居然在庄莎莎和口罩的“保护”下,没被人发现自己受了伤。不过他也没想到就在和庄莎莎第一次一起吃了午饭回教室后,李哲非坐到马梦阳的座位问他:“你生病了?”
邹昫本来看见李哲非坐在自己座位上写东西,余光又瞟见他站起来,走动,然后走到了自己身边。
许是刚才吃的面咸了些,邹昫的嗓子又痒又干。他眨着眼,出于紧张的惯性,微微往后退:“没。”
“那你戴口罩干嘛?”李哲非问,“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让你冒病继续做数学了。”
邹昫错开了眼神。
李哲非还很尽职尽责,说帮忙就真的帮忙辅导他的数学,好像一个多学期都成习惯了。虽然班里几乎人人都爱问他数学题,但只有邹昫,李哲非会时不时过来主动问一句。
邹昫有一次比较隐晦地问他,会不会觉得辅导自己麻烦,李哲非想了想,说“没什么啊,帮助同学正常。而且庄老师专门让我照顾一下你的数学,说你太害羞,有问题又不找老师”。
邹昫想,李哲非人真挺好的。
“我没事。最近可能也没空......问你题了,庄老师让我画黑板报。”
李哲非就笑了:“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刚好听见她说了这事。奇了怪了,明明她问过你,怎么不记得你会画画。”
邹昫又看着他:“为什么要记住?”
李哲非盯着他的眼睛,“噗嗤”一声笑道:“有个这种技能不是挺厉害的嘛,你画好这一次,全班都知道你画画好了。”
邹昫耳朵发烫,点了点头。
李哲非想了想:“那你最近岂不是很忙?我还想带你打球呢。”
“带我?”
“唉,班里的男生都知道呢,说你,”李哲非四处看了看,声音更小,也更凑近邹昫,“说你老不和大家玩,想让你一起呢。”
李哲非家的洗衣粉是什么味道啊,真好闻。邹昫晕乎乎地想。
邹昫才不会信班里那些男生想带自己一起玩。就算李哲非说的是真的,邹昫也只想当做是李哲非想带他玩。
邹昫不会玩,但要是李哲非说找他玩,他也会装成很会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