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温水(30)
邹昫突然替他难受,忍不住给徐竞强打了个电话,就是手痒,打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
“干什么臭小子?我没和你说过我在新西兰?大半夜的,你想让我猝死?”
邹昫一下子就把电话挂了。
从小邹昫就知道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像在学校里,没人会把梵高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当闲话聊;在画室里,没人会和你说豆腐脑的花生碎要怎么放才不会软。现在看着自己做的论文,邹昫竟也有了些“我这算不算是突飞猛进”的错觉。
其实邹昫知道自己的生活还是单调的。他身边有不少同学画画或许没他厉害,但是又会跳舞又会乐器,似乎在哪个派对都很玩得开。还有个男生,长得又高又壮,却特别喜欢跳韩国女团的舞,而且跳得挺妩媚。
在一棵半大的柠檬树下,邹昫看一个男生弹吉他的时候,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看他手指微曲拨动琴弦,一束阳光刚好照在发声处,照在那个男生修长且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上,手背细细的汗毛也闪着光,空气里看得见细小的尘絮,□□却带着透明的视觉效果。
那个男生突然停下弹奏,看着面前这个歪着头中国男生。他知道他,他还曾在同一位老师的法语课上坐在他身后,悄悄感慨他的头发真黑真好看。
只是这个中国男生的目光明显在他怀里的吉他上。
于是他冲他招招手:“一起来?”
邹昫回过神:“我不会。”
Alfredo 就笑着继续叫他:“来试试,我免费教你。”说着,他还站了起来,抱着吉他向邹昫走来。
Alfredo 很高,人也精瘦,穿短袖的胳膊上有明显的肌肉以及微凸的青筋。他剃了个干净的寸头,头皮上浅浅一层金色毛茬,头很圆,脸型瘦且大气,眉毛浓密,眼窝深邃,眼型狭长,眼珠晶晶蓝。
他长得很好看,阳光落在他脸上,很美,画起来也很麻烦。
不知不觉,邹昫才反应过来这个男生已经站在他面前好一会儿了。他笑着问:“可以吗?”
Alfredo 点点头:“当然可以。”说着,他直接拉起他的一只手,“你的手很漂亮。”
和 Alfredo 那种骨节分明的手比起来,邹昫的手更似柔荑,纤白细软,也很小。
邹昫觉得手心冒汗,一时忘了收回来。 Alfredo 却拉着他坐回那棵树下。
就和邹昫早就切身体会过的那个硬道理一样,没人是一口吃成个大胖子的。他也不记得和 Alfredo 弹了多久的吉他,一起上了多少节法语课,一起度过了多少个下午或者晚上。现在已经是邹昫在意大利的第三年的夏天。
“你想吃李子蛋糕吗?我妈妈很会做,我可以问问她,然后给你做。” Alfredo 想邀请邹昫去他外面租的房子里做客,真的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
“下次吧,教授说今天有事。”邹昫手指飞快地回复着消息。
Alfredo 虽然习惯邹昫拒绝自己邀请他去家里玩,但还是失落,总觉得不是时候。
教授找他无非就是为了毕业设计的事,说是还要和他再聊聊他的理念。
在邹昫和教授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之后,他的微信又响了一声。
有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片黑,昵称也是一个简单的句号。
恰好导师没回消息,邹昫顺手通过了这条申请,问对方:哪位?
那头那人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邹昫便百无聊赖地盯着玩。过了将近一分钟,那头给了他三个字:李哲非。
邹昫有些晕乎,这三个字让他产生一种“我是不是太久没回国所以不认识汉字”的错觉,他只觉得脑子像是寺庙前的大钟,被人丢了个小石子儿。声响是有的,更多的是平淡无波被激起涟漪,然后反自然地在平静海底掀起惊涛骇浪。
不过很快,短信提示音把邹昫及时带了回来。
“我有些惊讶。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追求细致的人,可你这次想围绕一个很大的主题来做。夕阳。夕阳还有怎样的隐喻呢?”即便现在已是下午六点过,教授对邹昫的好奇心和欣赏之意让他不愿就这样去享受休息的时光。
邹昫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教授说,这是一种感觉。
电话响了。
是吕月萍。因为话费的原因,加之想见见面,吕月萍很少给他直接打电话,母子俩经常是微信视频。所以在邹昫接起电话前,依稀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诶,你好,你是吕月萍的孩子吗?”听声音像是个中年女人,有些焦急。
“是。请问您是?”邹昫站起来,绕过 Alfredo 去旁边接听。
“你妈妈今天突然流了好多血,我们把她送去医院了。但是现在很晚,我们还要回家照顾家里,你能来陪陪她吗?”
邹昫一下子就慌了:“在哪儿?”
“第一医院。”
再三感谢之后,邹昫几乎是立马就去收拾东西,买机票,还好护照签证还在有效期。他一边装东西一边联系姨妈,请求她去照顾一下吕月萍。
Alfredo 见邹昫急得火烧眉毛,也有些着急,开着一辆法拉利去邹昫楼下等他,说送他去机场。
邹昫坐在车里焦虑地望着窗外的天。没有那么多雾霾的天确实很美,即使太阳将要落下,墨色逐渐上涌,夕阳余韵依然美不胜收。
Alfredo 知道邹昫的母亲出了意外,所以他要突然回中国去。但是他还是试图解释:“这辆车是我爸爸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我自己的话当然是买不起的。”
邹昫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些干嘛,没理他。
Alfredo 有些失落,不过也能理解。加快了速度送邹昫去机场。
刚下飞机,已经是中国第二天的晚上十点多了,邹昫拖着行李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皮也是。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李哲非是谁,可是他现在不知道“李哲非”这三个字还能意味着什么。除了让自己更加担心吕月萍,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别老是想着李哲非了。
坐上出租车,邹昫顾不得时间晚,还是给吕月萍打电话:“妈,还在医院吗?我现在过来。”
“别、别来!不用了,我没事,我已经回家了。你回来了,就回家吧。”吕月萍的气息很虚,说话却很用力。
邹昫知道现在叫她回医院去她一定不愿意,只好和司机说临时改的目的地,准备回家了再带着吕月萍去医院。
家门钥匙邹昫竟然带着。他打开家门,看见客厅大灯亮着,吕月萍还斜躺在沙发上,眼睛半阖着,身上虚虚搭着一条毛巾被。
“妈,你怎么就回来了?医生怎么说?再和我去一趟。”邹昫心里只想着吕月萍身体不好,走到沙发边才看见吕月萍老了很多,四十五不到的年纪,头发白了一半——从发根看得出来,她平时经常把头发染黑。骨瘦如柴,面部松弛。
“妈……你这是……”邹昫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这两三年就为了自己的那些理想不肯回家一趟。
吕月萍有一种妥协的苦涩,她“嗯”了一声,坐起来:“回来啦宝。吃饭没有,饿不饿?”
邹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坐下:“妈,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听医生的话?”
吕月萍指了指茶几,靠在早已在大家都不太在意的时光里成为一个聪明健康的成年人的儿子的身上,有些贪婪地看着他,微笑着,声音打颤:“没用的。宫颈癌,很多年了。”
邹昫浑身一僵,目光随着吕月萍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几个在家里冰箱深处见过好几次、却始终没在意的熟悉红白色纸盒。
宫颈炎片。
邹昫像被人从后背抡了一锤,从脊柱到大脑皮层整个人都在发麻。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七八年前?七八年前吕月萍得了宫颈炎,拖着,一直靠普通药物消炎。如今的绝症怎么还能当做炎症啊?
第34章
邹昫看了很久,又转回头来紧紧盯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吕月萍:“妈。”
他很想问一句,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治疗?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为什么几年前就说支持自己学会在异国他乡独自生活?
可是他没法问。答案他们心照不宣。
邹昫一直都很乖,不闹心,也争气。去意大利三年他愣是没问吕月萍要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