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已经没有人等他长大了。
*
姜国王城,佛塔。
“虽不想用凡尘俗事
打扰佛塔,但烦请青月大人看一看,这是否是佛塔遗失的东西。我们已经遍查京中人家,都说没有遗失。宫中那边也还在查太上皇时期的国库纪录,但因为从前国库烧毁过一次,有些纪录不全,还在查证。”
青月立在佛塔顶端,说:“禁军的事,直接说一声就好了。我来看看。”
旁边人把木盒打开,恭敬地递了上去。
青月皱起眉——他总觉得对这木盒有印象,仿佛在什么时候见过,但是仔细想,又不太想得起来。
“这里面是什么?糖人吗?”
“是的,是糖人,看起来是什么鸟……”
“鸟?”青月心里一跳,忽而怔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地说,“我知道了,这不是凡鸟,这是凤凰。”
“凤凰?”
“如果我没记错,很久以前,师父与凤凰护国神有过一段牵连……那已经是太上皇时期的事情了。”青月跟着相里飞卢修行,衰老的速度没有平常人快,但如今也已经是四十出头的样貌,“这是佛子的东西,把它送到清席别院,问问佛子吧。”
*
相里飞卢离开佛塔,在皇宫附近幽静的别院养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仍然隐居避世,除了皇帝与佛塔的来人,谁也不见。
渐渐的,有人传说时常在清席别院中听见隐雷声,但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乌云。而关于相里飞卢重病的消息,也一直有人流传,因为有淘气的孩子爬过别院的墙壁,望见过庭院里倚在竹席上的男人,一头银发,面白如纸,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只是这些伤从哪儿来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么多年来,陪在相里飞卢身边的,只有一个名叫月华的神使,听说种族是三青鸟,擅长抚琴。清席别院的古琴声,从来没有断绝过。
清晨,禁军带队,示意所有人下马缓行,不要出声打扰:“按照青月大师的意思,进去一个人就好,不要打扰佛子清修。”
为首的禁军队长敲了敲门。
笃笃两声,随后停下。
庭院里落下一片树叶。
门吱啦一声打开,一个姿容昳丽的男青年出现在门前。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这就是那位叫月华的神使了。
他扫了一眼来者的衣装:“禁军?除了从前的禁军统领老将军,佛子从未与禁军接触过。”
“有青月大师的手信,国库有东西流出,查证后是佛子大师的东西,我们前来送还的。”
“那么,给我就好了。”月华说,“他现在不见外人。”
禁军队长坚持:“还是青月大师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佛子手中。”
“交给我就是交给他。”月华的声音有些冷淡。
两边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庭院里走来一个清隽的身影。
相里飞卢散着一头银白的长发,衣裳随意地披着,声音微哑:“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
月华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上次过后,你身体就不好……”
“我也说过多次,这是我的事情。不劳神使如此操心。”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
月华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禁军走上前来,将木盒恭恭敬敬地承上。
“大人,您看看这个,确认一下,是否是您的东西?”
相里飞卢垂下眼。
所有人都屏吸等待着,却见到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随后,声音哑得更厉害了:“哪里来的东西?梵天送回的吗?”
没有道理从梵天送回来的东西,要经过凡人手中,容仪想还,大可以直接来找他。
“不是。”禁军队长见到他说话了,料定这个东西果然就是他的,他按实回答了,“是在市场
中流出的,源头是一个当铺,当铺老板起初没发现,收下了才发觉是国库的东西。但是这个也不好追究,毕竟国库的标记,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
“老板口述说,卖家是一个很年轻,也很漂亮的粉衣公子——虽然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再强调对方的长相,只说十分出挑,出挑得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刚刚说。”相里飞卢终于开口了,“在哪里找到的?”
他大约是真病了,一双苍翠的眼失去了几分生气,只如同带着余热的死灰,注视着眼前的东西。
像是其他声音,也听不进去了。
“是在……当铺。”禁军队长说话更小心了,“我们正在全城搜查。”
第80章
相里飞卢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木盒, 忽而什么都不说,转身回头离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侍卫们彼此间犯嘀咕:“佛子的意思,是追查, 还是不追查?还是我们再去问问佛塔?”
月华刚刚被相里飞卢言语冷淡刺了一下, 神色却依然十分平静:“抱歉了,不耽误各位做事, 佛子有一段时间心情沉郁了,不是有意针对各位。”
“这个下官们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能否问问神使, 现下应该怎么办?”
月华抬眼看了一眼天空, 正想说“不必查了”,转眼就见到别院后院飞出一只信鸽, 往佛塔方向腾飞而去。
月华又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微笑着说:“看来佛子自己有想法,交给佛塔去做了。”
侍卫们走了。
月华关了院门,理了理衣袍。池子里的冬荷开了,雪白的,残荷败叶的时节, 能开出这么一朵不容易。
他摘下这一朵荷花,走入屋内,将它轻轻地放在了相里飞卢榻边。
相里飞卢倚在榻上, 闭眼没有看他, 手指搭在太阳穴上,面色苍白而憔悴,一身病气。
“头又痛了吗?还是旧伤复发?”月华轻轻说, “我抚琴给你听, 好么?你近来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他来到这人间, 几次三番,最初,相里飞卢当他神使,以礼相待。
他是梵天的使者,自然听说过他与明行的关系,本来只以为是明行放不下,后来才发现,原来最放不下的,反而是这个佛子。
他看着他和他一起上梵天,一次又一次替姜国承受祸运,而自己避世不出,甚至没有一个姜国人知道这件事。他也看着他日日注视着天空,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就看一看。
好像天上的那个人还会回来似的。
他知道那木盒子应该是相里飞卢从前给容仪的什么信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姜国,他不知道,总不可能是容仪突然下来了。
如果是容仪,大可直接来找他。
相里飞卢本性温柔,不会极其严厉地驱赶他,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和他一门之隔。为他抚琴,陪他说话,给他降祸,随后又再给他疗伤。
或许这样千百年地过下去,他会看他一眼。
相里飞卢没有回答,仍然闭着眼,他漆黑的睫毛如同乌鸦的羽毛一样微微颤动。
“上次陛下来问国事,你也一句话把他打发了;青月传信来,你看也不看。要是心情烦郁,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去哪里都可以。”
月华说,“你修魔道,哪怕心性稳固,到底还是会有一些影响。哪怕不为自己,为了姜国好,你也要试着平和一些,对自己更好些。你不让我替你治病,那么罗刹国来的鬼医呢?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都不见。”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但是很明显已经带上了某种难以抑制的焦躁,“让他们回去,你也不要再说了。”
魔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流动、叫嚣、跳跃,佛法之力依然死死地压着它,从前他不注意它,如今却越来越难以忽视。那是纠集一切真我的罪孽所在,贪、痴、嗔、悔、恨、爱,他们钻入他的血液深处,扰乱他的心智,摧毁他的冷静。
当初那个在万众瞩目间,落钟的声响中提剑立誓的少年,已经模糊不清。
月华很冷静,“你可以不看医生,但旧伤迸裂的伤口,至少要上药。”
前几天,相里飞卢才又受了一道雷伤。
他拿了药膏走上前去,在榻边半跪下来。
相里飞卢在宅邸中,也渐渐变得散漫起来,经常只穿着一件单衣,披个袍子。暗青色的里衣已经被血染得红透,肌肤苍白,而骨节修长有力。
他轻缓地呼吸着,肌肤滚烫。
月华轻轻挑起药膏,替他涂抹肩膀上的伤口,“你既然不用避七情六欲,也该让自己放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