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永远风和日丽,容仪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别的天气,更不用说接触伞,这一切都是他在话本里看见的。
相里飞卢却没回答了,他和衣上了榻,准备休息。
容仪见他已经上床了,于是又回头,开始找自己的窝——相里飞卢房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找不到,只有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茶具,一个茶壶,两个茶盏。
容仪拿起其中一个茶杯端详:青瓷的茶盏,杯口很圆,就是有略微的小。
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把茶杯放了回去。
相里飞卢扯过被子,听见房里没声音了,本以为容仪已经离开了,却听见了很轻微的刮擦声响。
他睁眼看去,望见桌子正中……蹲着一只硕大的凤凰。
容仪变了原身,雍容华贵的一只神鸟,两只细长的爪子蜷缩了起来,居然很稳当地在茶盏正中站住了。
那么一点小小的杯口,不仅塞了两只凤爪,很辛苦地托住了这只凤凰的屁股和尾羽,呈现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模样。
容仪见他睁眼了,友好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佛子有心了,只是我觉得,这个窝漂亮是漂亮,可是或许有点小,还有点硬……”
相里飞卢:“……”
他重新闭上眼,不问外物。
外边的雨下大了,雨声淅沥,渐渐替代了房中其他的声响。
容仪没有声音了,相里飞卢翻了个身,望见这只凤凰真的以这个姿势盘起来,歪头睡着了。
他有些疲倦了,也不想应付这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的神明。
只要自己漠视不顾,这只凤凰应该会自己走吧?
迷蒙间,困意渐渐上涌,相里飞卢梦见了一些往事。
他很少做梦,或许是因为心思一直为姜国绷紧着,没有时间来做梦,可如今孔雀已死,神葬刚刚结束,太多的事情压在了一起,反而不平常了起来。
他梦见他还小的时候,他师父还没有离世,带着他编写、批注姜国国史,撰写谶言。
他师父说:“你出现在佛塔下的那一天,姜国皇都来了七十七只青鸾,盘旋不去。你这一声,注定与神鸟结缘。”
随后又是另一个梦,梦里他什么都看不清,连自己都看不清,只记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黑暗幽闭的角落,袖中笼着一只毛绒绒的神鸟。
那羽毛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轻软与柔和。
他没有见过孔雀原身,更不要说揣在袖子里摸一摸。
孔雀是护国神,他亦从不逾矩,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姜国,好像还能说千言万语,但除了姜国,也说不了其他的什么。
……
雨声还在继续,天应该亮了,但室内却更暗了起来。
他依稀听见杯盏碰撞的声音,一刹那也忘了自己的房中是不是还有别人——但下一刻,他从梦中醒了过来,神志抽离,有什么微凉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人宽了外袍,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钻过来,乌黑的长发带着花香与露水的气味,先是凉,随后是蔓延散开的热度,暖烘烘地在彼此间升腾。
容仪眼睛闭着,扒着他一条胳膊,嘴里咕哝着,显然也不是跟他讲道理:“你不要睡觉了,我要睡这个窝。”
第4章
少年人的身体很软,很温暖,柔顺光滑的发丝跟着贴近,微凉地擦过手心。
容仪调整着姿势,迷蒙间觉得相里飞卢的腿碍事,膝盖跟着顶了上去,要他挪开。
他很快发觉顶不开,下意识地想伸长脖子去叨他,又忘了自己现在不是原身,头刚低下去,就撞到相里飞卢的胸膛,硬实滚烫。
他不动了。
枕头太硬,他缩回来扯过被子,觉得怀里终于有了依靠,于是满意地陷入了深眠。
相里飞卢一床薄被,一大半都被他扯去了。
他靠过来的那一刹那,相里飞卢浑身绷紧,犹如被烫了一下,退后让开,脸色铁青地坐了起来。
容仪浑然不觉,只动了动,剩下的那四分之一被子也揽了过来,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他是凤凰,又是明行天运,本来不畏寒冷,只是看着这边的人类都在窝里放条毯子,他也学着裹一裹。
佛塔除了第一层与塔外的护院外,其余的塔室都存放着大量的经书与文卷,这一层楼也并无别的地方可去。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就地打坐。
房中只剩下容仪轻浅的呼吸声。
这只凤凰睡着的时候,真正像个普通的少年人一样,神情带着某种迷茫和娇憨,肌肤莹润,呼吸温热。
窗外天色由暗到明,雨声渐渐地小了。
相里飞卢气行多个小周天,自在法决又过了一遍,到了正午,他听见钟声响起,是他该去宫里的时间了。
他每日卯时睡,正午起,一丝一毫都不差,比姜国的报时鸟更加精确、严密,风雨无阻。任何人都有懈怠的时间,只有他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不能出。
他垂下眼,注视着容仪,碧绿的眼幽暗而复杂。
容仪仍然没有醒,全然毫无防备的姿态对着他。
青月剑仍然在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就能抽出刀刃,刺入这少年人的胸膛。
谶纬的话回响在他脑海中。
——“凤凰出,姜国覆。”
檐下雨珠滚落,风吹拂过,容仪似乎觉得这声响烦,睡梦中又动了动,往温暖的地方挤得更深了一些。
他注视了容仪片刻,青月剑调转了方向。
相里飞卢起身换衣。
出门之前,他想起容仪昨天轻轻松松穿墙而过的模样,反手一道符文刻下,将容仪幽闭在这个房间里。
这符文威力无穷,他这么多年也只用过一次。
那时北方鬼族侵入,孔雀坚持要替他御敌,他学来了囚神的法术,将孔雀与其他人全部囚在姜国境内,只允许他们护法,不允许随行。
随后他带着一身伤全胜而归,方才解除了这个封印。
他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需要在佛塔里用上这道符文。
*
“孔雀身死,姜国周边危机四伏,佛子,从此以后无人为你护法,其实不止朕……”
皇帝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兴许也是因为天凉,难免有了一些伤寒之兆。
“朝臣与民众,也都希望大师您能休息一下。这次南部的渡厄消灾,朕指派了旁人去做,周围防线,也安排了除妖师镇守。毕竟……”
毕竟孔雀死了。
如同人卸一臂,不会不痛。
“我因修行,无须休息。”相里飞卢声音没有什么变化。“陛下多虑了。”
皇帝抬起眼看他,神情复杂,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三十岁继位时,为他主持登基的就是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身份特殊,也是姜国唯一一个不用对任何皇族俯首称臣的存在,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提剑入朝堂的人。
那时相里飞卢就是二三十出头的模样。
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已有斑白鬓发,相里飞卢却仍然是原来的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已经成为姜国的象征,一枚永驻的定心丸,和他的青月剑一样,仿佛长存千年不灭。
只是一根弦绷得太久,太紧,别人也会担忧。
“南部渡厄,我明日即启程,陛下在宫里,如有要事,即刻传书。”相里飞卢说。“我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皇帝踌躇了一下:“这固然叫朕放心,只是,我听说佛子你……近日是否有其他要事?”
姜国谶纬,自古只掌握在国师手中,历情劫的事情,只有相里飞卢自己,与水镜中的亡灵们知道。
相里飞卢抬起眼,幽暗翠绿的眼如同墨玉。
皇帝咳嗽一声:“我是听禁军进言,佛子身边似乎多了一个貌美少年。”
昨晚的事,今天正午就报到了皇宫里,禁军队长的嘴巴很利索。
皇帝见他没说话,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朕以为,有生之年,能替你与孔雀大明王菩萨主持一场神婚,如今,佛子如果身边来了新人,那么至少这次,别再错过了吧。”
“昨日的那少年是个意外,我自会处理。”
相里飞卢沉声说道。
“我亦从心底敬仰孔雀大明王,不曾有僭越之想。佛家清规戒律在此,我此生不会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