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夜雀(74)
良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单刀直入地打破沉默,道:“八年前你刚上初中,不可能犯案。但今年的两起案子,都是你干的吧。”
敖嘉没有否认,耸了耸肩。
“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你会跟李丰平扯上关系。直到我查了你的教育档案。”
“你就这么恨你母亲吗?李丰平杀了你的生母,你竟然还觉得感谢他。”林湫的话语里有着深刻的鄙夷。
敖嘉凝视着林湫的眼睛,看着其中的憎恶,轻声道:“我现在能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憎恶失败品了。”
“你在说什么?”
敖嘉只是冷笑一声,道:“没什么。让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恨那个女人。”
“三岁,我被送去学钢琴,我并没有弹琴的天赋,每天回来要练六个小时,手上磨出泡,才勉强学会。最后却因为比不过她同学的孩子,被她痛骂一顿,也不再让我去弹琴了。”
“六岁,我去学画画。画画勉强还可以,还拿了几个奖,最后却因为她同事的孩子拿了市绘画比赛的特等奖,而我只是一等奖,摔了我所有的画具。”
“上小学以后,只要我考试不是班上第一名,回家就免不了一顿打骂,跪在冰凉的瓷砖地上,直到半夜她累了,我才能在沙发上睡一会。遗憾的是,六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开始退步,没有考上一中的初中部,于是就近去了安海初中。”
敖嘉顿如同列数罪状一般,叙述着那个名叫“敖许嘉”的孩子的童年。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我的另一场噩梦,开始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她每天都会给老师打电话。我的作业完成度,我的小测成绩,她都要掌握。我是不是跟同学下课多说了两句话,是不是吃饭多聊了会儿天,她全部都知道,也全部都要控制。”
“那是第一次月考。我想,这次考了第一名,应该会过一会儿好日子吧?可是她接到我的时候,见我第一面就是迎面一个耳光。时至如今,我依旧记忆犹新。”他的唇角笑容更深。
许金兰尖锐的声音仿佛刺针扎破了那年敖许嘉的耳膜,年幼的敖许嘉原本平静窃喜的心猛然惶恐狂跳起来。
“……在安海这个破学校,你拿第一是应该的!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历史和政治考试没拿第一名?”
“我也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围观。我当时天都塌了,我恨不得钻进地缝。而且,那时我还在想,她那么要面子一个人,结果因为这种事被媒体报道,她会把我杀了吧?不过谁知道,命运这么会捉弄人,第二天我没死,她却死了。”
敖嘉看着林湫,面容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窃喜。“林湫,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么开心!我想,我终于被解救了,我终于可以成为一个人了,我终于不用藏着掖着身上的伤口,不用忍受别人同情的怪异目光了。”
“其实我父亲也厌恶她很久了,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控制着我们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就像个暴君。她死了以后,我们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我到了国外,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想交往的人做朋友,再也没有人肆意打骂和暴力干涉。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所以,我很感谢李丰平,感谢给予我重生机会的李叔。”敖嘉慢慢地说道。
林湫觉得十分可笑。他轻声道:“敖嘉,你感谢他?感谢一个杀人犯,然后再做一个和他一样的杀人犯?以为你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敖嘉看着他,不言语。
林湫道:“敖嘉,你不是。李丰平的遭遇很痛苦,他的行为有救世主心理,虽然很可悲,但他对‘善’和‘秩序’是有着偏激的追求的。当然,我也绝不是肯定他的所作所为,只是相比之下,你仅仅只是个以杀人为乐的变态。”
孙丽霞的死亡状态还和多年前的案件基本吻合,如果说此案的凶手和多年前还有基本一致的作案心理,那么徐晓莉的死状则表明,凶手的心理已经进一步的扭曲,他已经在泄愤之中寻找到了杀戮的愉悦。徐晓莉没有死透,她遭遇分尸的行径不是为了方便转移,而是凶手在观摩她痛苦状态时,享受着凌虐的快感。
敖嘉道:“你不能明白我们在做的事情。那时候我告诉他,我很感谢他杀了我的母亲,他脸上的表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一种被肯定的喜悦,是我告诉他,他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能变成现在这个我。我会在她的掌控与折磨之下,成为一个可怜虫。”
林湫冷然道:“你现在也是。”
敖嘉笑了。“林湫,你是在说我可怜吗?哈哈哈,林湫,你的事,我也都听说了。”
“从小被父母抛弃,五岁起跟着苏汀长大,把这个邪恶的女人当做自己最亲的姐姐。七岁差点被村里的疯女人猥亵,十一岁手上就沾了人命。十五岁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十七岁就遭遇兄弟和姐姐的联合背叛。即使富有才华,也不敢外显,毕业后放弃进修机会,选择做一个平凡至极的教师。二十二岁在县城教书,结果又被女学生诬赖强奸幼女,为了脱身,不得不又跟苏汀扯上关系,帮她治病,替她养女儿。林湫,你的人生才是处处可怜吧。”
他静静地看着林湫,眼神中有着同病相怜的悲悯。
林湫的呼吸变重了几分,他终于明白了敖嘉的来意。他轻声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敖嘉微笑,缓缓道:“他发现了我。”
林湫像看着疯子一样冷冷地看着敖嘉。
敖嘉继续说道:“凌川发现了我,就像他发现了你一样。”
林湫道:“我跟你不一样。”
“是的,的确不一样。就这么多人看来,林湫,你的确是最完美的那一个。我们的不幸都很深刻,也都因为痛苦在心灵产生了裂痕,但你却依旧如瓷一般无暇。也难怪他对你如此上心、如此保护。”他顿了顿,道:“也难怪,他对你近乎嫉妒一般地眼不见、心不烦。”
“你既然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为什么还要抓我?”
敖嘉道:“不不不。凌川不会去伤害的,是那个人畜无害的林湫。林湫,自从你打算重读心理学之后,你就不是人畜无害的了。你为什么不想伪装了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让他感受到了威胁和担忧。”
敖嘉轻声说道:“我们都知道,跟他作对没有好处。更没有好下场。”
林湫道:“我不是凌川心目中的那个人,因为我懦弱,我无能。我重读心理学也并不是为了对付凌川,只是……只是仅仅为了读书而已。”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了另一层意蕴,轻声道:“更何况,如果能有一个这辈子都害怕他、恐惧他的人,懦弱地站在触及罪恶的地方,只会变得更加地胆怯,他不应该更安心么?”
“哦?所以你是想去当卧底?”
林湫不语。
敖嘉笑:“林湫,其实我应该管你叫一声哥。”
他顿了顿,品味了一番林湫眼神中的厌恶之情,继续说道:“虽然凌川觉得你是一个完美品,但我知道,林湫,其实你的心也是归属于黑暗的。不然,你也不会那么了解我,对吧?”
“你知道杀人犯是怎么想的,因为你也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犯。”他垂眼笑了笑:“不过或许也正因如此,你的隐忍,你对自己黑暗部分的隐忍,才如此的珍贵。不过,你还能撑多久呢?”
敖嘉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吧,林湫。释放你的天性,我就让你走。”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林湫还想跟敖嘉说些什么,不过敖嘉没有再搭理林湫。他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走到了阳台上。
现在外面的天色浮现出一种玫瑰色的光晕。应该是傍晚。但是林湫不能确定,现在是他被敖嘉迷晕带到这个地方的第几天的傍晚。
敖嘉看了看时间,转身把浑身乏力的林湫一起拖到了阳台上。
这是一座小山丘的高处。远远还能看到护城河对岸高耸的城市广场大厦的大屏。那是安海国际大厦,也是安海区最高的大厦,也是唯一超过50层的大厦,在这片如同城乡接合部的地方堪称突兀。大屏平时会播放滚动广告,但在每天傍晚18点都会播放城市新闻。大屏非常大,超过二百平方米,在这一处还能看清,林湫心里估算着,这里和城市广场大厦的直线距离大概在三公里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