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夜雀(209)
凌川直视着江屹的眼眸,似乎有意在残忍摧毁他的意志。
“只可惜,林湫只会孤独无助地在海面上漂浮,感受着他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海浪会像饿兽一般将他吞没,他渐渐地陷入黑暗的深海,毫无知觉地等待死亡的到来。溺水,可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啊。最后,他会变成一具充满怨念的溃烂尸体,被臭鱼烂虾无情蚕食。而他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远渡重洋,即使林湫漂到了岸边,很有可能就此成为一句无名野尸……”
江屹恨不得冲上去死死地掐住凌川脖颈,可是他身体瘫软,有心无力,只能咬牙切齿地吼道:“闭、嘴。”
凌川只是笑,道:“江队,别这么暴躁。我话还没说完,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么?”
江屹撇开脸,不愿再听凌川的任何一个字。
凌川轻笑,悠然地拿起一瓶早已经醒好的红酒,在台边倒了两杯。
直到现在,江屹才有余心观察到这游艇内的布置。这是一艘十米左右的私人游艇,内室显得有几分拥挤。船头船尾能一眼看清,这艘船上现在的确只有他们二人。
看来,凌川刚才不是随口一说,他是真的不希望别人打扰他疯魔的“自杀计划”。
江屹的思绪开始翻滚,只见凌川微笑地拿着酒杯,望着窗外无垠的水面,眼中有着倾慕与留恋。
“我很喜欢大海。海洋广阔,没有人能够看清楚深海里有什么。人类所有的发现,都只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就像,高喊着正义与光明的人们,远不知道邪恶与黑暗到底有多么的广袤。”
凌川叹了口气,道:“我曾经做过很多测试人性的实验。我把三个通过问卷选拔出来的‘标准好人’和三个杀手放在一起,让他们在海上漂泊两周。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枯燥、绝望的海上生活里,坚守道德原则直到最后一秒。”
“那些嘴上说着、心里想着道德律令的‘好人们’,在饥饿、恐慌、威胁之下,仍然会把尖刀刺向无辜的人。上岸之后,他们或疯癫入魔,或已然成为海上浮尸,最后成为汝河湾焚烧炉中的一抔灰。”
江屹凝望凌川那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怅然的表情,心中只觉得厌恶。原来,那几缕在渡船上看到的青烟,已然是无数被害者的冤魂!
只听凌川轻柔地继续说道:“……除了林湫。他的灵魂,是我见过最近乎纯粹的一个。不管我如何试图去摧毁,他却总是在跌倒后再站起来。我对他是那么嫉妒,也是那么怜惜。现在,他已经向我证明了,世界上可以存在完满的善;但与此同,也证明了,完满的善在面对邪恶的时候,为了保全这份善,也只能被摔碎。”
凌川遗憾地叹息一声,那金丝镜框后的眼眸也微微合上。
“江队,也许你也对我存在一些误解的。没错,我的手上已经间接死去了那么多人命了,但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呢?这个世界,就是由谎言、欺骗和罪恶组成的,我天生就是它的一部分。而我自我厌恶的源头,就是这个世界。我所摧毁的,跟你一样,也是本来就不堪的人性罢了。”
江屹看着凌川,只觉得他可悲。
看来,岳利君那本笔记说的没错,凌川的精神状态已经陷入封闭的自我世界,摧毁他人的下一个阶段,就是摧毁自己。
“如果我是黑,林湫是白,江队,你就是站在黑与白边缘的人。”
凌川摇晃着酒杯,望着杯中那顺滑游荡的液体,开口道:“有个词语,叫‘耳濡目染’。江队,即使你一心充盈着正义,你也是肉体凡身距离罪恶最近的人。你看过那么多邪恶污秽的事情,我相信,没有人不会受到那种梦魇的折磨。”
“每当我看你,看到你们这些刑警,在黑暗交织的巨大世界里,如无头苍蝇一样,抓住那冰山一角的罪犯的时候,我总是对你们既敬佩,又同情——敬佩你们即使知道黑暗永远不会绝断仍然坚持捕猎,同情你们在邪恶的人性深渊面前如此卑微,如此微不足道。”
“这一杯,我敬你。”
凌川终于把他的酒杯递给了江屹,江屹没有接。他平静地说道:“凌总,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刑警么?”
凌川有些始料未及,挑了挑眉毛。
江屹缓缓地轻蔑道:“因为如果继承家业,很有可能就会跟你现在一样,满嘴又臭又长的废话。”
凌川似乎被逗笑了。他把江屹的那杯酒放到了桌上,自己坐下小酌了两口。
“那么,我们就说少说一点废话吧。不如,看看江队还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迷离的癫狂,举起酒杯轻声道:“毕竟,江队要是跟我陪葬的。这最后一杯酒,还是要你我二人同饮才畅快。”
“你对我爷爷还干了什么?”
凌川露出早有预料的神色,道:“老爷子高风亮节,除了那份‘大礼’之外,我的确无处献殷勤了。”
老爷子看起来好忽悠,其实油盐不进,非常难应付。所以,只能从别人那里下手。
“你在防空洞地下的实验,为什么要找福利院的小孩?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江队,你相信掉进邪恶沼泽的人还能再脱身么?我不信。成人的那一刻起,一个人就注定无法消除道德上的瑕疵。我无法使得任何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回归纯粹,甚至无法让那种污浊减淡半分。所以,我只能把希望交由少年人。”
凌川自嘲一笑。“至于为什么是福利院的少年人,这个理由更容易了。无父无母一身轻,所以,他们是独属于我的黏土,只由我精心捏塑,不用太过于担心他们受到别人的影响。毕竟,原生家庭往往是罪恶滋生的肥沃土壤。”
他看向江屹,似乎在寻求某种共鸣。“以林湫为模板,尽可能打造更多纯洁的灵魂,这是我摧毁自己的最后愿景。江队,你说,这算不算是我的浪子回头?”
“你只是让我觉得可笑。少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你自己都活得不明不白,没什么资格去教别人什么是真善美。”
凌川连连点头,笑道:“那是当然。所以,我专门聘请了一位优秀的教师,亲爱的林朋。虽然,一开始知道他是警方卧底的时候,我也非常恼怒。不过,再仔细想想,这样高尚的人,不是才最有资格去传道受业么?虽然,他已经是植物人了,但他在任务之中牺牲自己的故事,将永远在‘地蛹’之中传唱。”
江屹冷冷地看着他,道:“痴人说梦。公安不会给你留下任何一丝幻想。”
凌川摇了摇头:“江队,我知道你处处小心,也许现在‘地蛹’已经被警方包围了。但是那又如何呢?”
“托江珍女士的福,江氏已经和汝河湾这个项目难舍难分了。即使我死了,得益于江氏,我精心栽培的硕果在一长段的时间内,仍然可以继续汲营养。即使有一日,所有的链条都被警方一网打尽,但我相信,那些已经被灌溉成长的硕果们,已经成为了延续我生命的存在。”
江屹拼力按压住心中的怒火道:“你到底都跟那些孩子说了什么!”
凌川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就要等公安慢慢去发现了。可惜,江屹,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江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个王八蛋!”
“江队,也不用这么骂我呀。别忘了,感谢老爷子的支持,汝河湾焚烧炉里飘出来的冤魂若要索命,也会日日夜夜守在江宅的上空呢。你和我,只是有意与无意的区别,我们都是罪恶的帮凶。所以江队,这杯酒,我是真心实意地敬你啊。”
江屹只恨未曾早点识破凌川的阴谋,把身边人也拖进了案子里,这是他当刑警最不愿意看到的。可是事已至此,确实已经无可奈何了。
江屹冷冷地看着凌川,纹丝不动。
良久,凌川收回悬在空中许久的手臂,轻轻地把酒杯放到了小艇中央的桌台上。
“看来,江队不喜欢喝酒。那么,以水代酒,我们喝一杯,怎么样?我是一个注重仪式感的人。江队不喝,我下面的话都没办法说了。”
看着江屹依旧紧绷的唇线,凌川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拿出手机,朝着江屹转了转,道:“江队,其实这部手机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只要向外拨号,就会被汝河湾的特殊事件办公室感应到。五分钟后未曾收到我的回复,则为默认为任务发出指令,他们就会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