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夜雀(111)
千言万语涌向舌尖,江屹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谢谢。”谢谢林老师能懂他,从他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就开始了。
见江屹似乎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林湫似乎想到什么,突然有些坐立不安,起身道:“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点馄饨。”
他顿了顿,说:“你就坐在这里好好歇歇,随便看看报纸什么的。”
林湫不动声色地顺带拿走烟灰缸,纤长的手指触在黑色的烟灰缸上,更显得凝白如玉。
江屹只觉得林湫似乎意有所指,这才从自己的情绪里逐渐走出来。
他环顾四周,立刻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林湫为什么会睡在沙发上?为什么会抽烟?还有刚才林湫一睁眼看见他的时候,面色复杂,仿佛欲言又止的神情……
江屹的目光缓缓落到了茶几上。
昨晚林湫还炖了一锅鸡汤。天冷了,浓汤微微凝固,他便先用小火慢慢地热汤,等到汤好了,再放下虾米提鲜,然后再煮摆在一旁的生馄饨。
火苗安静地舔着锅底。林湫静静地等着,也静静地发呆。
关于那一天,林湫其它的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站在这一边,往日熟悉的同事站在那一边,他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讶异咂舌,有的想着该如何控制损失保全大局……
他表面上一向都是波澜不惊的,即使心里已经被蓬勃的情绪浪潮打得狼狈不堪。
那是一种令人无比窒息的感受,他仿佛浸泡在了酸液当中。这种酸液腐蚀着他在五水的所有存在。那些乡野,那些天真质朴的脸,往昔所有的笑声、问好声、赞美声,一切一切的记忆都渐渐在他的世界里幻化成虚无。
正如他的一切,在五水人的世界里幻化成虚无一样。
那个时候,林湫才意识到,千千万万的人他们都在彼岸,而这条能望见对岸的河,他却怎么也渡不过去。
印象最深的只有顾德明的那一句话:“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事儿!”
其实,林湫在乎的只有这一句“相不相信”。可,他不想开口求一份“相信”。
在五水的时候,他想要自由地呼吸,他想要触摸田野土地,他想要去感受孩子们的真心。所以,他努力地取下了那重重的壳。可也正因如此,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刺伤,伤口更深、更疼。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解释一个字了。
可是,现在面对着江屹,林湫哪怕搜集五脏六腑、指尖夹缝里所有的勇气,都想要问一句:“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馄饨终于煮好了。林湫端着热乎乎的汤碗静静地走过来。远看茶几上的报纸已经不在了,想必江屹已经看完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再加上他们已经一起去过五水,江屹心里估计已然如明镜。
煮馄饨的步骤很少,本来很快就能做好的事,但林湫却刻意地拖了一会儿。他想要多给江屹、也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深吸一口气,林湫从江屹的背后缓缓走至茶几边。他轻轻把碗放下,垂眼看着碗里的馄饨晶莹可人,香气交织热气氤氲,心中思绪万千,却不敢侧头看向身边人。
心跳得很慢,几乎能听到它的每一次搏动的声音。
良久,林湫轻声道:“江屹,我没有开口求别人相信我过。我……”
他察觉不到江屹的行动,只觉得心里一沉。
他……在想什么呢?如果江屹其实也跟他不是同一个岸边的人,那该怎么办呢?这条河,他真的不能渡吗?
林湫的心中瞬时有过千万种想法,却只听江屹突然哼哼一声,林湫微微一惊,一看,发现江屹竟然已经垂头睡着了。
他静静看着江屹的侧脸。他睫毛纤长,作为雄性来说有些过于浓密。嘴唇乍一看很薄,但形状却很饱满。他的呼吸一深一浅十分规律,听着让人觉得很安心。
江屹看着不怎么会打理自己的生活,但还是在细节之处可以看出他一直都保持着一些良好的习惯,比如,睡觉好好盖被子。江屹刚才估计已经困得不省人事,还知道扯过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坐着也能睡着,毛毯一围,像一只不倒翁。
林湫不由得伸手轻轻抚了抚江屹的背脊,竟然主观上察觉到了自己指尖的几分温柔。他轻声喃喃了一句“江屹”,可那人却睡得香甜极了,毫无察觉。
林湫的目光落到了茶几上。只见那张昨夜刺痛他的报纸已经被江屹揉皱成了一团,旁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黑色信号笔滚到了桌子边沿,稍有动静就会滚落下去。
林湫轻轻地展开报纸,只见上面已经面目全非。
粗头黑笔在报道文字上毫不留情地写着几行大字——
一派胡言!!!可笑至极!!!谁信谁脑残!!!
他把其中几个隐晦提到林湫身份的句子用黑笔赌气似的涂黑,还在报刊记者的名字旁边写上“无良记者”四个大字,颇有阎王爷记上生死簿的势头。
几行字颇具江屹风骨,虽然江大书法家已经呼呼大睡,但他挥毫之际的神态姿容都在这生动形象的三行字之中活灵活现。
不知道怎么的,林湫原本还有些凝重的心情如同破防一般,他忍不住笑了。
但与此同时,那种强烈的委屈感却又突然涌上心头。
人总是会贪心的,就像知足如林湫也会暗想:如果那个时候就能遇到你,那该有多好啊。
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他给江屹也会带来厄运的话,至少也晚上了几年。
林湫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江屹的柔软黑发,轻轻叹了口气。
第85章 牯岭街(结)
下课铃声清脆,瞬时间空荡的校园便被喧闹声响填满。
蒋欢雨刚出教室,就迎面碰到了体育课回来的卞昱玢。清爽的少年脸上有一层薄汗,右手抱着篮球,跟身边的同伴有说有笑。
他们俩的目光相触,彼此都顿了顿,点头示意后便如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
坐在窗边的刘茜羽第一次看到卞昱玢没有欢欣雀跃地跑出门去。坐在一边的朋友碰了碰她的手臂,努了努嘴,道:“嘿,卞昱玢路过呢,看见没?”
刘茜羽“嗯”了一声,也没抬头。
朋友也觉得有几分纳闷,不过见刘茜羽兴致缺缺,便也没有再做声。刘茜羽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太好,也不知道是谁惹到她了,还是不要触她的霉头为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男生敲了敲窗子,刘茜羽紧张地一抬眼,发现沈浩然背着书包,捧着一碰书,呆呆地看着她。
沈浩然的脸上还有没有好透的伤,看起来沧桑了几分,显得比同龄人大了好几岁。
“刘茜羽,我要走了,来跟你说声再见。”
刘茜羽原本恢复了些许生动的脸又沉了下去。“现在就走吗?以后,以后还回来吗?”
沈浩然道:“不回来了。我妈和我一起,我偷偷跑过来的。”他顿了顿,道:“以后好好照顾你自己吧。对了,小心那个胡天赐。以后……”
“以后我不能保护你了,你自己好好的吧。知道你烦我,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再烦今天这么一次。”
“沈浩然……”
“我走了,再见!”
远处有一个女人裹着丝巾,带着墨镜,有些不悦地喊着沈浩然的名字。“快点的,你舅舅还在校门口等着呢,咱们得快点赶飞机!”
沈浩然看了刘茜羽最后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他如明星偷偷出门一样全副武装的妈妈。
刘茜羽看着沈浩然的背影,有些着急,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喊住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人就是这样,以前跟沈浩然好的时候,看他处处都不顺眼。可是昨天才知道,他竟然要转学了,刘茜羽这才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好像特别的舍不得起来。
几天前,有人说,看到晚上蒋欢雨和卞昱玢一起从一辆车上下来,刘茜羽听着便觉得不对劲,心里顿时冒出来一些不好的预感。她正想发脾气,找沈浩然当出气筒,可是他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第二天都没来上学。后来就听他们班同学说,沈浩然生了一场病,还住院了。
刘茜羽本想周末一到就去看看沈浩然,谁知道周五沈浩然就要转学走了。
刘茜羽是想跟沈浩然好好告别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没等她想个明白,沈浩然就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