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刑地(47)
“呸——你再吃也不长个,不如以后领到了都分给更需要的人。”周唯一默不作声地听着,被抢走了东西也不反抗,他知道反抗也没有意义,对方这些人里他一个也打不过。他心想,对方口中的“更需要的人”指的应该是他们自己,在孤儿院里也向来弱肉强食,强壮的人把自己对弱小的霸凌当做理所当然,当做生存法则。
等对方说说笑笑着离开了,周唯一才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尘,脱了外套躺到自己的小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假装自己同现实隔绝开来。
幼时阴影如鬼魅,无法摆脱,曾经跟随也将永远跟随他。直到某一年孤儿院里又住进一批新的孤儿。彼时的周唯一长高了些,但仍旧缩着肩膀,整个人看上去怯生生的。他们的房间里走了一批人,又住进来新的人,这批人里有一个苍白面孔的少年人,但少年的眼神亮堂又精明。
少年的周唯一被那人的身影覆盖住,那个人俯下身来朝他伸出手,笑着说:“小不点,你是我的下铺啊,你叫什么?”
周唯一抬起头木愣愣地看着他。
眼前明明只站着一个人,却好像房间里所有明亮的快乐和热闹都围绕过来。他的喉咙动了一下,很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是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少年嘻嘻的笑,摸摸他的头,周唯一下意识僵硬着想要躲,却发觉头顶的手动作很轻柔。
“躲什么,我又不打你。”少年戳了戳他的鼻尖,离开了他的床铺,一只脚登上通往上铺的梯子,“我叫管宁,你叫我一声哥哥,以后我罩着你。”
——管宁。周唯一在心里念了一遍,再抬头的时候视线里却只剩下一道残影。
后来他的身边又有一个人也说了类似的话——
“跟我回家,以后我是你的主人,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有人愿意代替哥哥保护他了,少年的周唯一还是有点开心的。
他跟着那人回了家,尽心尽力伺候他的主人,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只能竭尽全力乖乖听话。主人喜欢养狗,那他就做一只乖巧的狗。
被人需要着的感觉把他高兴坏了。
有一段时间他被养在一栋纯白的房子里,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又会很痛,但他还是很开心。
只是命运似乎总是同他开玩笑,就在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了某种变化的时候,他从电视里看到了主人同另一个大家族的姑娘订婚的消息。那姑娘竟然也是个alpha.
周唯一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养在外面的小三,而主人家即将迎来真正的主母。
他慌了神,偷偷约时间到妇产科见医生,可他实在不擅长为自己做任何重大的决定。他拿着号码,走进了诊室,医生四十出头,也是Omega,很是温柔。周唯一在他的安排下做了几个简单的检查,重新回到就诊椅上坐好,医生的手上不停写,口中絮絮叨叨说不停:“要定时来做产检,给你开两瓶叶酸,早晚服用。饮食上多吃高蛋白高纤维食品,少食辛辣……”
周唯一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却忽然问:“医生,宝宝现在有几周?现在讲的无痛流产,到底痛不痛的?”
医生似乎被他的问题吓到了,停住笔,抬起头讶异地看他两眼,一句话忍了又忍,想了半天才说出口,语气里带着责怪:“……如果不想要孩子为什么不提前做好避孕措施?而且如果你想打胎,必须有标记alpha来为你签字——话说回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的alpha呢?”
周唯一冷汗直流,浑身发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是从小就被抛弃的人,如今他也要做出和自己的父母相同的事情吗?
周唯一瘫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无助地摇了摇头。
他回到白房子,把怀孕的事情暂且咽了下去。
肚子里的小东西在长大,主人的手指上戴上了同那位矜贵漂亮的alpha的订婚戒指。
他开始轻微的有一些妊娠的反应,主人因联姻而变得忙碌,开始减少到白房子的次数。
他记得那一天的太阳渐渐偏西,光线惨淡,他坐在床脚,没有去开灯。最后一抹昏黄夕阳的光散落在他肩头,他仿佛从倒影中窥见年幼到年少岁月似千斤重担压在他挣扎的人生上。
他把手按在肚子上,喃喃道:“宝宝,你来的不是时候……”
过了一会儿又说,“可我还是得保护你啊。”
呆坐到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他呜呜咽咽的捂着嘴巴哭起来。
他想不起那天自己哭了多久。
他从骨子里感觉到冷,才意识到他原来从未得到过真正自由。
时光被拨乱了八年。
八年后他再次回到白房子,他惊异于这里的所有陈设及格局一丝一毫没有改变,原来时间也可以被锁在某个节点。
他站在一处光和影交界的点上,看着所有边边角角,沉溺于往日记忆。
他安静的看了一会儿,最后收回了那只踩在光明里的脚,拖着伶仃的身影转身退回到阴影里。他又一次推开幼时那扇老旧的四角微微变形的铁门,吱呀一声之后,周唯一把自己窝在了阴暗潮湿的墙角。
肮脏油腻破败的童年的贫苦记忆,他只配把自己流放到这里。
他闭上了眼睛,心想就到这里吧。
有的人活着有梦想,而他却觉得人生真的太累了,这是一场困难模式的游戏,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通关的诀窍。不找了,都不要了,周唯一想。
可是隐约从远处传来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周唯一捂着耳朵,也阻止不了那声音塞进他的耳朵里。
他动了动,小脑袋还是不自觉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转了过去。
那声音好耳熟,那个人在叫一个名字。
“小狗。”那个声音这么叫了一声。
周唯一瑟缩了一下,对这个词有着条件反射般的反应,可他又迷茫起来——
“小狗”是谁?
我也是一只小狗,他想。
“唯唯。”那个声音更近了,近在咫尺似的,周唯一突然觉得耳朵上被喷了很热的气息。
“你不是想要我爱你吗?”耳边的人说道,“你不是想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周唯一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想要躲开。
骤然被戳中了心事,他胆怯又羞涩,只想要躲起来。
可那个人不放过他,继续对他说:“我允许了,我都给你。”
周唯一浑身僵硬了一秒。
他把自己从鹌鹑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他把遥远的意识拉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一抬头看见了最熟悉的人,对方的眼神饱含热意,那目光灼热的像要把周唯一烧着了,主人把手心贴在了他的下颌上,那温度很温暖。
周唯一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他想,原来高高在上的主人深情款款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这个梦可真好啊,是他所有的年少期盼里最渴望的一个。他咬着唇,想要把这一刻的时间刻在自己心上。
默然间无人出声。
眼前的主人却对着他笑了一下,温热的掌心摩挲他的脸,张开双臂拥抱眼前怯懦卑微的少年。
他在少年的额角吻了一下,轻轻的说:“你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我都给你。”
周唯一的呼吸顿了一下,眼睛缓缓间挣得很大,人仍然迷惘。
梁栩文搂紧他,轻抚他后背,低声说:“只要你醒过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有那么几秒,休眠仓里的周唯一突然有了强烈的意识。旁边的监控仪上有几项数字从黄色一跃成绿色,周唯一的眼珠儿在眼皮下来回滚动了几回。
他不知道因为他的这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而让监控病房内外的人人仰马翻,他被立刻送往急救室,在里面一待就是六个小时。
梁栩文被一次性提取了400cc的腺液,脸色惨白,扶着手术室外的墙壁摇摇欲坠,梁右京急的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每走一个来回都要看一眼手术室的大门。所有人都赶来了,所有人在等同一个消息。
手术一直做到太阳落山,手术室的门才打开了,梁栩文的手指在墙壁上划了一下,扣下了一小块儿白色墙皮,他急急地往前迈了一步,刹那间的动作让他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晃了一下,但很快就抢到医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