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零贰佰+番外(5)
许唐看了一眼关铭,大概猜到小伙子是想差遣美术来布置布置现场,哪怕是让灯光立上几个遮光板,摆上一块两块的蝴蝶布,也能让这大强光柔和一把。
但拍纪录片不是拍广告,拍摄现场可能随时随地状况百出,一旦拍摄对象状态上来了,镜头就得跟得上趟儿。
许唐走到关铭身旁,一双眼依旧温和,语气里却带上了点严厉:“小关,没时间搞花哨了,你上。”
关铭拍广告拍习惯了,极少接受这种毫无美感的现场。
没有设计,没有细节,毫无精致可言,光太丑。
他侧目,向下俯视近旁的许唐。
许唐稍退一小步,和关铭拉开点距离,眼里没掺杂任何感情色彩。
“要么我来?”
关铭眉头微皱,眼里的戾气藏不住地跑了出来。
“不用。”
二人僵持不下。
而波日特一个人站着,向西望远。
大片大片的草原、绿树交叠生长,枝枝叶叶连着天,大风呼呼刮过,如海浪,如荡漾的绿波。
73岁的波日特忆起昔日他的爱人,年轻漂亮的阿木尔18岁的样子。
记忆里是一张圆圆的小脸,脸颊两抹红,总是笑着,看着,眼里有好奇、羞涩、对未来的一切的期待。
穿一身红,站在艳阳下对自己招手。
风沙袭击着上世纪70年代的内蒙古,侵蚀着、包围着脆弱的坎川镇。
那挂着两抹红晕的笑容就在风沙里渐渐掩埋、消逝、塌陷。
“那你来”,许唐看了一眼波日特,又看向关铭。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想着日后再慢慢教这小朋友吧。
天长地久地,总有一天,他能亲自发掘、感悟、触碰到属于纪录片的魅力。
或厚重,或轻快,会呈现浪漫,更会表露真实,是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变化多端的、灵动的魅力。
于是,许唐压低了声音,凑得更近,眼里隐含着期待,长长密密的下睫毛扫着下眼睑,就像在关铭耳边吐气:“你没看出来吗?”
许唐似故意,又像无心,他拉长了尾音,轻声对关铭说:“他想老婆了。”
关铭不语。
许唐便循循善诱:“现在气氛多好,别想那么多,拍大逆光吧。”
关铭像任命般,目光黏在了许唐脸上,一秒,两秒。
“好,都听你的,导演。”
第4章 蒙(四)
拍摄现场,天大地大,导演最大。
关铭心中纵有百般不情愿,此时此刻也必须听从导演指挥。
他伸手接过了RED,怼在身前找角度。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望远的波日特身后,看午后的阳光如炙烈的火焰,一路从天边烧过来。
许唐紧贴着关铭,双手轻碰关铭举机器的双臂,引着他将镜头从波日特身后摇到身前,指向更遥远的天边。
许唐的手指微热,温和地覆在关铭的手臂上,能触碰到他略明显的肌肉线条。
属于高大男性躯体的壮实、强悍的手感,一点点传到了许唐的掌心。
说实话,同为男人,他有些羡慕。
“镜头带上关系”,许唐在关铭耳边轻声提醒,声音沉着冷静,藏着威严,又耐心包容:“由近及远,给观众留点遐想空间,别光怼脸拍。”
“嗯。”
关铭应下,没空否认许唐对大飞的侧面指责,也勉强收下了许唐的“指手画脚”。
许唐也没想多啰嗦,拍摄的当口,说太多容易拱火。
关铭虽然年轻,好歹也是上海滩一位新锐摄影师了,主拍过那么多知名企业广告,无疑是一匹黑马。
不过,至此他也算看出来了,这拍广告的,和拍纪录片的,俨然就是两个世界两拨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大约不会无聊了,许唐只期盼着他和“铭哥”能碰撞出更多艺术的火星子。
许唐走远了些,再度开口,勾着波日特想再多聊点。
“明天上午,我们能跟您一块儿去种树吗?”
许唐思忖着,如果能去拍是再好不过,当作还原当年种树治沙的场景了。
“这个算了吧”,波日特大叔的脸上却再度恢复了一丝冷漠,顿了顿说:“人一多就吵,她不喜欢。”
吃了个闭门羹,不代表就没有见缝插针的机会了。
许唐暂时偃旗息鼓,大不了晚上拉着大爷喝顿酒,“一醉泯恩仇”。
短暂地拍了一部分波日特的镜头,许唐不再多做打扰,让村支书那日松带着他们去镇子上转转,拍了点空镜和群像。
回酒店前,许唐给那日松敬烟的功夫,提出晚上想请波日特大爷吃饭,他想陪着人喝点小酒,当作是接下来几天要给大爷添麻烦的提前谢罪礼。
小巴拉着许唐一行人先回了镇上的酒店。
酒店有点年头了,却是当地档次最高的一家,门口立着巨大的招牌,蒙语曲曲折折地在上面蜿蜒。
按照剧组人员的规格,以及各位腕儿在“江湖”上的地位,许唐和关铭住的都是单独一间的大床房,其他人两两组合,分别住进了各自的标准间里。
大家同住5层,其他人的房间离电梯近,拐个弯走两步就到,而享受大床房待遇的许唐和关铭却被分在了走廊最最里面。
“小关”,许唐拉着行李和关铭并肩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酒量怎么样,能喝点儿么?”
关铭侧目,回答得简短:“还行。”
许唐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就好,那你晚上跟我一块儿,咱陪波大爷喝点儿,争取能让他老人家同意带咱们从早到晚多拍两天。”
关铭的房间到了,8520,他“滴”地一声刷卡,房间门开了。
“好”,拉着行李进门前,关铭居高临下似的看了一眼许唐:“你决定。”
许唐酒量不算小,但也没有好到能喝过内蒙古人。
喝第二轮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是他低估了别人,高估了自己。
这一餐饭吃得太顶,各式各样的牛羊大肉往桌子上不要命地端,许唐连打嗝都是一股孜然味儿。
来到内蒙古的饭桌上,酒当然要第一喝好。
那日松气氛扬得特别到位,一个劲儿劝酒,跟许唐讲他们当地“跳舞不停酒不停”的规矩。
一屋子人嗨过了头。
阿日善镇长最能喝,带着手下一轮轮地敬,打得许唐他们落花流水,还不停地担忧:“是我们照顾不周,必须得让您几位喝好喝美了啊!”
关铭喝没喝好无所谓,但他觉得许唐应该喝美了。
他看了一眼许唐,这人笑得和煦,端着杯子又站了起来。
其实无论大小酒场,对关铭来说,酒如果不能舒舒服服喝,还要陪得了笑,顶得住敬,那喝酒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负担。
虽然他的酒量好得惊人。
但喝酒于许唐,大概不能算是种负担吧。
算表真诚的方式,算诉友好的手法。
酒桌上的许唐,爷们儿得很,也细致得很。
他说归说,却也没真的回回都拉着关铭喝,或是韩爷,或是其他什么人,大部分时候他能自己上就自己上,是一个连喝酒都要照顾着人的绝顶温柔的男人。
体贴得让人在意。
一杯又一杯,在这又烈又辣的酒里,关铭能觉到一点许唐的好,不刻意,不为谁的专属和特别,更像是深入到骨子里的那种好。
喝了酒的波日特也难得放松下来,偶尔面露微笑,向席间笑闹着互相敬酒的人们投去一点善意的眼神。
关铭陪着许唐又回敬了几个人,和波日特说了许多话,感到波日特渐渐放开了,但许唐似乎也开始有点飘了。
许唐喝酒不上脸,喝得越多脸越白,但他的眼睛还是明显地泛了红。
杯子里剩一口酒,被他端到嘴边一口闷下,于是唇角也被打湿了,眼里也湿漉漉的了。
许唐站起身,站得很稳,脸上浮着一层微醺的笑意,嘴里却说:“我去放个水,抽根儿烟醒醒酒。”
低头,眼神慢悠悠地递给方菲和晓荷:“俩姑娘,还有韩爷、小关,陪好了啊,我去去就来。”
许唐从厕所出来往饭店外头走,边走边扯T恤领口,浑身的酒气从下往上冒,热腾腾地往他脸上扑,让他胸口闷。
他站到外面晾自己,看夜里11点多的坎川镇从热闹变得一点点宁静。
他眼里有酒意,看近处的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看不远处的灯红酒绿就像开了大光圈,景深小,全虚化了,星星点点,透着夜的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