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荣睁了睁眼,门又敲了敲,他这才伸伸手,拿起挂在一边的棉服,裹了起来,下了床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抱着被子和枕头的江颐钧。
江颐钧的阴影覆在他身上,逆着月色,什么也看不清,唯一能感知的是在外头呼啸的夜风。
吴嘉荣蹙了蹙眉,微抿干燥的唇,说:“怎么了?”
“夜里冷,我睡不着。”
吴嘉荣看着他:“我去给你烧壶热水,装个热水袋给你。”
说着他就要折身去烧热水,江颐钧腾着的手拉住了他:“那不管用。”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跟你一起睡,”江颐钧弯了弯眼睛,末了添了句:“我什么也不做。”
“......”吴嘉荣赧然,好在漆黑遮掩了他的神情。
还未等他开口答复,江颐钧已经侧着身子挤了进来,顺带关上了门,窜进了吴嘉荣的床上,摆好枕头、摊好被子,笔笔直直地躺下了。
吴嘉荣站着不动。
江颐钧躺着不动。
“别站着了。”江颐钧哑着嗓子,“会生病的。嘉嘉,我不会碰你。”
“......”吴嘉荣耳尖冒红,“我没问你这个。”
吴嘉荣不想让江颐钧觉得自己怕他,硬着头皮脱了外套,扒拉着上床,要跨过江颐钧躺进里侧时,江颐钧的腿动了动,把吴嘉荣给绊倒了,吴嘉荣哪里能料得到,脚下一滑,啪一下就摔在了江颐钧的身上。
“嘉嘉...”江颐钧微眯着眼睛,“你要压死我了...。”
吴嘉荣僵硬的身体连忙从江颐钧身上下去,翻进了里侧,缩进了被窝中,他紧面着墙,使得自己和江颐钧之间隔了些空落落的距离。
他好不容易累积的睡意,在这一刻被打散了,甚至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能听到自己铿锵有力的心跳,他捂着胸口,试图以此掩埋心跳声,不至于让江颐钧发现。
江颐钧侧着身子,将脑袋挨近、压低,堪堪要触碰到吴嘉荣蜷起的脊梁,鼻尖溢着吴嘉荣的气息,这个他许久没有拥抱过的人近在眼前,江颐钧想要再靠近一些,但又忧心再次把人吓跑,于是只好忍着这样微妙的距离。
江颐钧适应老师的身份要比吴嘉荣快得许多,没过几日,吴嘉荣就很难在白天见到江颐钧的身影,哪怕是傍晚放学,江颐钧还要给孩子们批作业、备课,好像确实有种退出吴嘉荣的生活的意味,两人生活在同一块区域,交集却甚少。
除了夜晚时刻,江颐钧都会照例睡在吴嘉荣的床上,不过始终没有越界一分。
在孩子们的心里,如今小江老师成了他们喜爱程度top1的老师,远远超过了林霁明,倘若林霁明还在这儿,估计会气个半死。
孩子们喜欢他不无道理,小江老师对付小孩非常有一套,兴许是常年陪在江云秋身边的缘故,把小孩的性子拿捏得极稳,加之他长得好看且总是笑眼盈盈的,面对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不恼火,孩子们就更加受用了,上起他的课来愈发认真。
孩子们说,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小江老师这样的人。
江颐钧摸摸他们的脑袋:“不能成为我这样的人啊。”他说。
他是怎样的人啊。自私的、伤害别人的人。
“你们要成为吴老师那样温柔的人。”
这天早上江颐钧走得匆忙,忘了带饭,等到中午时,吴嘉荣才迟迟发觉便当盒仍在厨房里,他伫立在那儿,思忖了很久,重新给便当加温了一遍,送去学校给江颐钧。
等吴嘉荣来到教室时,江颐钧已经伏在讲桌上睡着了。
江颐钧侧着脸,漂亮的双眉微微蹙着,睫毛遗留下浅浅的阴翳。
吴嘉荣小心翼翼地放下便当,他看着江颐钧的双眉,揣测着此时此刻的江颐钧正在做什么样的梦。
江颐钧也会做噩梦吗?他的噩梦里会是什么样子?江颐钧也有害怕的东西吗?也会因此而遭受困扰与痛苦吗?
吴嘉荣垂着眼,轻轻伸手,隔着薄薄的空气,像是要把江颐钧紧蹙的双眉给抚平。
忽的,他的手被抓住了,停滞在半空中,温热的触感透过他冰凉的手指抵达血液。
江颐钧睁开了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静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吴嘉荣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孩,一下变得格外不知所措,连如何挣脱开江颐钧的手都给忘了。
“你怎么那么冷。”江颐钧问。
“......风......风大。”吴嘉荣赧然地缩了缩脖子,将手从江颐钧的掌心里抽了出来,蜷进了袖子里,“你忘带饭了。”
江颐钧看了看便当盒,说:“谢谢。”
这句“谢谢”让吴嘉荣极为不适。
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不客气。”吴嘉荣勉强的朝他笑了笑。
在回去的路上,吴嘉荣想了很久,那种不适感来自于“生疏”,“谢谢”这个词太生疏了,充满着距离感。
吴嘉荣懊恼自己的不争气,他要与江颐钧划分界限,要江颐钧不要进入他的生活,可真当两人以这种“生疏”的状态相处时,他又变得那样矛盾不堪。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惩罚江颐钧。
亦或者两者都是。
吴嘉荣立在风中,对着冰冷的寒风,深深哈了一口气,乳白色的水汽扩散开来,像云一样浓稠。
第47章
几天前下了一场绵绵冬雨,再来几阵强劲的冬风,夏季时修补过的山体隐隐出现了滑落的迹象,傍晚有小孩路过时,被拳头大的石头砸到了脑袋,起了好大一个包。
好在小孩跑得快,迅速窜开了,斜峭的山体又零零散散地坠落一些破碎的石块和泥泞。
村长闻讯赶来,带上了吴嘉荣。
几人离着山体一米远,掌着伞,一时相顾无言。
村长愁得,双眉紧拧。
吴嘉荣看见绵雨下裸露的棕黄色岩壁,淌着泥泞的汁水,像是大山的伤口,正往外冒血,几棵孤零零的树斜着身躯扎在峭壁上,蜿蜒盘桓的树根凹凸不平地刻画出来,似乎只差临门一脚,这树就要随之脱落了。
“现在怎么办?会更严重吗?”吴嘉荣问。
村长摇了摇头:“我得回去打个电话,嘉荣,你通知村民们,近期走这条路绕开一些,别挨着山走。”
“好。”吴嘉荣心倒是悬了起来。
这是孩子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小路只能从长满杂草的泥地里走,那儿更加不安全,谁知下一脚踩到的是土地还是泥地,孩子们一不留神就能跌进去。
“至于孩子那边,在没得到解决之前,每天都按时先聚集孩子,由老师领着过去。孩子们玩性大,自己走不会抬头看的。”
“哎。”
村长在里屋打电话,吴嘉荣坐在堂前喝热水暖手,雾气糊了他一脸,他支着耳朵捕捉声音,斑斑驳驳的几个字眼,听不大清。
村长出来时叹着气,又显老了几分。
“不大好?”吴嘉荣问。
“一时半会儿没人手,那边问了,说不是大问题,偶尔掉几颗小石子是正常的。”
“就这么不管了吗?”吴嘉荣蹙了蹙眉。
“我明日去趟镇上,实在不行,只能我们自个儿叫人来修。”
吴嘉荣看了看村长,张张口,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回了句“好”。
村子里的账目早就赤字了。
雨天本就令吴嘉荣精神萎靡,更别提出了这么一茬,夜里愈发无法入眠,总觉得心头压着什么,直喘不过气来。
等捱到后半夜,吴嘉荣这才小心翼翼地摸起身,静悄悄地披上棉服,出了门。
小雨彼时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地面半湿不干,土壤的湿气混着冬风的凛冽,成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味道。
吴嘉荣在睡不着的深夜,喜欢走到那条狭窄的石子梯,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河水。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但如果人沉在河流里,永远随河流流动,那不管几次都永远踏在同一条河流里。
而吴嘉荣则一直沉在河里。
江颐钧睡眠向来不大好,睡得浅,在吴嘉荣消失的这半年以来,他几乎没有安稳地睡过。
他倒不是真的怕冷。他暖和极了。
只是躺在吴嘉荣身边时,他好像才能有那么点放松。
以至于后半夜,江颐钧又惊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