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准备玩梭哈?”戎策找个空位坐下,扶苏坐在他身边,因为空间狭小紧紧挨着。一个光头招呼伙计说人这么多了,该开始就开始。穿着蓝布棉袄的伙计擦了擦脸上的煤灰,跑过来开始分牌,手法生疏,戎策感觉情况不对,故意哼了一声不满地说道,“怎么这么外行,是不是有诈?”
伙计急忙说,“这,这是人手不够,咱新开张。”扶苏也赶紧帮腔,一边抚摸着戎策后背安慰,“都是我表叔招来的新人,以后就熟练了。虽说这里比不上银河舞厅豪华,但是安全呀。”戎策这才将就相信了,催促发牌。
戎策的底牌是张黑桃Q,算是张大牌。他细心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有一两个好牌坏牌写在脸上,有一个深藏不露的,还有两个根本漠不关心。伙计发了第二圈,明牌摆在桌面上,一张红桃三。戎策继续观察众人,心里默默算牌,他的记忆力不错,而且有些特殊的手段,总归不会输太惨。
牌发到了最后一圈,桌上有一位凑了两个对子,其他人都是散牌,戎策这有一个对,点数还略小。伙计给戎策放了最后一张牌,戎策心生一计,突然抓住伙计握着剩余牌的手腕,厉声问道,“你手上怎么会有开枪的茧子?”
伙计吓了一跳,额头都冒了汗,急忙擦了擦说道,“这,我是打猎的。”扶苏不敢帮腔,空气沉寂片刻戎策突然笑了,拍拍伙计的胳膊,“看你也像是猎户。继续吧。”
最后一轮下注,戎策多扔了两个筹码进去,等待翻牌,他已经凑了三条。伙计把赢来的筹码推给他,玩家纷纷道喜,戎策和几人客气了几句,转身对扶苏说,“屋里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扶苏怕戎策已经发现了异样,忙装出一副平淡的神情说道,“行,我陪你一起去,小心风大将你刮跑了。”“我可是胖得很。”戎策言语中带了几分宠溺,伸手刮下扶苏的鼻尖,扶苏笑着躲闪,挽着他胳膊一起走出船舱。
船头有些血腥味,戎策快步走过去,只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相白净的男人在剖鱼腹,满手的血,锅里煮着鱼汤。他见戎策来了,憨笑着站起来,“客官您要是想喝汤,那可得等等,排着队呢。”扶苏跟过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姑父,船上的厨子,这位是司令部的戎组长,贵客,劳烦姑父先做一碗给他尝尝。”
戎策摆摆手说不必了,转身往靠岸边的船尾走去,扶苏猜出来他在侦查周围的环境,但只能默不作声。大约是没查出来什么,天黑也看不清远方事务,戎策舒展舒展身子就往船舱里走,忽然听见鸣笛声音。
船夫大喊一声糟糕,急忙解了缰绳就要开船,戎策拉住他袖子问道,“是谁?”“还能是谁,水警来查岗了,咱这里没给够钱,怎么经得起人家查。”船夫神情紧张,戎策松了他袖子让他去忙碌,自己却不进船舱,站在船尾看着越来越近的水警汽船,扶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跟着他吹冷风。
到底是人家烧燃料的船跑得快,一盏茶的功夫水警已经上了船,拿着警棍开始搜查。一个肩膀挂着星星的警官想要往屋里走,戎策心里清楚,若是发现违规的赌局或者风月场所,谁也吃不了兜着走。扶苏紧紧抓着戎策的胳膊,后者轻轻拍下姑娘的手,说道,“别怕,丫头。”
扶苏想说什么,戎策将她的手轻轻掰开,上前一步拍了拍水警的肩膀,从怀中掏出证件。水警半信半疑打开来看,问道,“你们这是干嘛的?”“朋友小聚一番,没什么别的事情。”“在码头聚会?真的?”“怎么会,正准备游江看看景色。”戎策余光看见船舱的帘子后面,伙计和几个客人正把牌桌变成餐桌。
水警见他军衔写的少校,比自己高一级,立刻立正敬了个礼,将证件递回去,“我们也是例行检查,看看不打紧吧?”“我要是拦着,岂不是说我心里有鬼?”戎策打着哈哈笑两声,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简单搜查一圈过后,水警明明知道不是吃饭这么简单,但是没什么证据,又得罪不起吃军饷的,只能皮笑肉不笑说道,“这段水路最近封江,你们估计是看不成景色了。”戎策也陪着笑,明白他意思,扶苏有眼力价地适时递给水警两张法币,对方才乐呵呵走了。
不过既然说了是游江,船得开起来,戎策一直在船头迎风站着,等待水警的汽船不见踪迹了才往船舱走,不料刚一掀开帘子就被两把枪顶住了脑袋,之前发牌的伙计顺手从他腰间摸走了那把勃朗宁。戎策咬着牙不敢轻举妄动,他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了,自己是被一群共党当了挡箭牌。
这些人都是上海地下党的成员,除了扶苏外,或者负了伤,或者要回到苏区接受其他任务,但苦于无法安全出城。恰巧扶苏前一段时间一直潜伏在戎策身边,老吴认为时机成熟,所以选了这条线,设计了这个方案,运送同志们去苏州。但扶苏还需要留在上海,负责共产国际方面的对接工作,不能暴露,因而此时她正被几个人控制着,仿佛是被卷入其中的无辜者。
戎策慢慢扫视四周,他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忽然想到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伙计用浸了盐水的麻绳反捆了他的胳膊和手腕,他试着挣扎被一把枪顶在太阳穴上,只能强装镇定笑了笑,“兄弟,小心走火。”
船头,老吴扶着先前做鱼的厨子进了船舱,拿来几件衣服给他披上。戎策这回看清楚了,血腥味来自于他腹部的伤口,看样子是子弹的贯穿伤。戎策想起了年前学生游行的时候跑了的共党,大约是他这个身材样貌。
厨子看戎策一直盯着他,转身问老吴,“怎么处置?”“他是侦缉处的人,不知道手上沾了多少同志的血。自然是杀了,等靠岸,找几块石头沉江。”戎策一听瞬间有些慌张,他本以为共产党是知恩图报之人,谁知道还记仇,看他是侦缉处的人就准备过河拆桥,“等等,这么着急干什么。”
“戎组长难不成是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的人?”老吴笑了笑,言语中带着轻蔑。“我有那么没骨气?”戎策盘腿坐在地上,却仿佛是被人请来的宾客,倒是挺符合扶苏之前对他的评价,吊儿郎当没心没肺。
厨子倒是很感兴趣,也对他的态度有些意外,走过来坐到板凳上,低头问他,“你想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你们这么多人,得造了多少级,”戎策摆出一副故作玄虚的神情,微微探身,顶在额头上的枪口跟着他移动,“我有些话,只能和你单独说。”
船开到上海市区外便找了处荒废的码头停下来,伙计和光头架着戎策走下去,留扶苏一人在船上。戎策临下船前还扭头笑着对她说,“别怕,一会儿我带你回去。”
厨子答应与戎策单独谈话,老吴第一个不同意,戎策晃晃身子示意他被绑着,毫无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想要害人的意图。厨子倒是通情达理一些,拍了拍老吴的肩膀,让他带人先去岸上树林里等候,老吴拗不过他,留给他戎策的枪和一盏煤油灯。
等人走远了,戎策席地而坐,对人笑了笑,眼神中多了几分天真,“您曾经是上海圣马丁中学的英文教员,您叫常崴。”常崴一愣,手里的枪瞬间对准了他,戎策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您在民国十四年开始教书,当时您是刚从复旦毕业的大学生,民国十六年,您回到复旦深造,一共就带了一个班,从十年级到十二年级毕业。”
“你是,我的学生?”常崴声音有些起伏,他想,这大约就是戎策一个身经百战的特务为什么没发现这些异常,还配合地赶走了巡查的水警。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念在师生情没说罢了。“常教员,您也许不记得我,但我一直记得您在我们毕业前与我说的话。”
常崴努力回忆,他教书育人近十年,带过的学生太多,但是不记得有戎策这人。“我曾说,我家是军人世家,男孩都是要当兵的。您说,追求梦想并不可耻,反抗家庭也并非无礼,年轻人要敢于冲撞旧时代的封建主义。”
“你,你是叶轩?可你现在怎么是侦缉处的人?”常崴回忆起来,当年那个身材虚胖的小男生,脸上带着婴儿肥,总是戴着眼镜,留着锅盖一样的刘海,走在班级的最末尾,整日心事重重。十年而已,那个小胖子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身材消瘦骨骼分明不说,性格也是天翻地覆。曾经尊敬师长乖巧懂事的小孩,竟是满手鲜血的国民党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