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烨忙唤道:“阿月!”
他这一声呼喊悲伤而绵长,像是包含了他这些年对那人所有无果的牵挂,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了一周,最后撞进那人远去的背影里,彻底消弥。
这一夜,温烨想通了很多事情,有眼下的,也有久远得快要烂在心里的。
关于父亲,外人眼中的温乾一直是个重情义的人,温烨的生母过世多年,他自己都快忘了母亲的模样,温乾却还常常念起她,每逢生辰祭日,不管身在何处,都要为她戒斋诵经几日。他是世人眼中的大善人,多年前全城闹饥荒,他把一半的家财都拿出来接济穷人,他待人总是温和的,对下人都和颜悦色,唯独他那三个亲生儿子例外。
温烨的记忆里,温乾几乎从没对他笑过,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将那理解为温乾特别的教育之道,却从来没想过,正因为是亲骨肉,所以不需要倾注许多疼爱,也不用担心会背叛自己。
温乾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比如说他当年把温初月领回温家。
温烨记得,温乾牵着温初月的手走进温家大院那一天,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他交谈时的亦是轻声细语,有时甚至还是笑着的。温乾极尽所能取信于那个总是战战兢兢的少年,也很快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温烨只是隐隐觉得有些违和,也并未深究,毕竟那惹人怜爱的少年一出现就夺走了他的视线。
后来,温烨就在他慈爱善良的父亲房中看到了一幕——地上的少年未着寸缕,却是满身淤痕,而温乾就侧卧在一旁的藤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把戒尺,竟然面带微笑。
他早该想到,父亲的温柔从来都是另有所图,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关心别人的下半生是否安稳呢?那与他有何干系?
温初月虽然身有残疾,有一头少见的白发,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虽然身体孱弱,眼神却异常炫目,睫毛翕动间似有光华流转,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双眼都要动人。温初月身上兼具阴柔和阳刚之美,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纯粹的美感,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温烨知道赵未若真如传闻中所说的耽于男色,就一定会爱上温初月。
所以,温乾把温初月介绍给四皇子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而他是怎么有温初月可以作为“男色”这想法的契机的呢?温烨不敢往深处想,甚至不敢细想多年前在温乾房中,除了抽打以外,他还对温初月做过什么。
第二天,温烨站在门后目送温初月上了四皇子的车轿离去,就像他故事里的书生看着孩童被恶人抬下山。
第21章 崖上苍松(3)
去渝淮川本可以骑马走官道,只消一两天就能到,但赵未考虑到温初月行动不便,路上又颠簸,就选择了较慢的水路。赵未本是顶着个钦差的虚名大摇大摆地南下的,这一趟渝淮川之行纯属是偷溜出来的,不好太过张扬,便把大部分护卫留在了驿馆,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和宠臣。那些宠臣虽然个个看起来文文弱弱,争风吃醋起来却是不输女子,温初月跟在赵未身边的这几天,每天都被这一帮麻雀似的大老爷们儿吵得脑仁疼。赵未深有同感,为了路上能清净些,把本就不多的护卫和麻雀们都扔到一条船上,自己带着温初月和牛大力上了另一条船,侍卫也只留了两个。
八月的江风颇为湿润,在船舱晃悠一会儿,就会觉得浑身粘黏腻腻的,既难受又恶心,因此,赵未和温初月只得舍弃了两岸花街美景,整天窝在船舱里,喝喝酒,下下棋,或者品评古今人物,讲讲奇人异事,兴致来了吟两句应景的诗文,累了就倒在一边蒙头大睡,颇为自在随性。
傍晚,赵未叫人拿来了一坛陈酒,亲自给温初月斟了一杯递过去,道:“这是我在怀明那儿讨来的酒,你尝尝。”
怀明是渝州知府季宵的表字,赵未常提起他,据说两人打小一块长大,交情颇深。
温初月也不跟他客气,尝了一小口,客观评价道:“有些苦了。”
“哦,是吗?”江南一带好黄酒,甜腻温和,温初月说苦赵未其实是不大相信的,便毫不在意地痛饮了一大口,入口却是又苦又烈,好险没喷出来,直摇头道:“我看怀明像宝贝一样藏着,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好酒呢,才从他那儿匀了这么一小坛,回头非得好好说一说他——我看,他对酒的品味,倒是和你对茶的品味差不多,你们俩说不定能成为至交好友。”
“我怎么敢奢望和知府大人成为至交好友呢?”温初月轻笑道,“殿下,或许这就是您夺人所爱的惩罚。”
赵未低头泯了一小口,若有所思道:“他好像是说过这酒是一位故友留下的,只此一坛了,难不成是方文……”
言毕,倏然抬起头,凝视着对面悠然喝着酒的温初月,似笑非笑地说:“初月,你在我面前如此没有防备,就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吗?”
赵未的样貌虽然也不差,但在龙孙凤子中算是非常普通了,既不高大也不健壮,五官生得还不如那些宠臣精致,没什么特点,唯有笑起来的时候,会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诡谲。
温初月狭长的眸扫过去,直对上赵未那双意味深长的眸,心想,时机成熟了。
他放下酒杯,不慌不忙道:“殿下,您耽于男色不过是刻意编织的谣言,我为何要防备?”
见赵未颇有些意外,温初月接着道:“殿下,王孙贵胄们这些个风流逸事本就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议题,虽说大豊民风开放,但耽于男色也不是多光彩的事,换做别人定是要拼命捂着,可您却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天天把这么一帮麻雀带在身边也不嫌吵,这本就不寻常。
“还有,您身边这么多‘美人’,也没见您真正宠幸谁,反倒天天把我一个瘸子带在身边。每次宠臣们与您有肢体接触时,您虽然没有明确推拒,身体却会不自觉地紧绷,视线也会下意识移向别处。甚至有时候不小心碰到,您都会微微皱一下眉,这说明您不但不好男色,反而相当反感——殿下,我说的对吗?”
说完,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喝了起来,余光却虚虚落在赵未身上。
赵未垂下头没说话,片刻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有这种预感,你那双眼睛,跟我小时候在壁画上看的能看穿人心的神明一模一样。不过啊——”
赵未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虽然我不喜欢那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不过是你的话,我不讨厌呢。”
温初月轻轻一哂,道:“殿下,您用这法子保全自己,非但自己不痛快,还能给人提供安插眼线的绝好机会,依我看,还不如说自己不能人道。”
温初月这后半句成功地让赵未刚下口的酒尽数喷了出来。
“你这法子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赵未随手拿了个帕子胡乱擦了擦,在温初月以为他会有什么更好的见解时,一本正经地说,“男人不可以不行,传出去多不好听。”
温初月:“……”
他一时间竟也无法权衡不能人道和耽于男色到底哪个更不好听。
温初月四顾一周,轻叹一声,笑道:“殿下,若要说没防备,您现在的状况岂不是更没防备?我是温乾派来接近您的人,您却把天天把我放在身边,护卫也不多带几个,也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赵未闻言放声笑了起来,道:“我若在渝州出了什么事,你家老爷可是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他会做这么张扬的事吗?况且啊,就算他们想利用你做什么,你会照做么?”
还没等温初月回答,赵未的目光落在他双腿上,接着道:“你不会照做,否则,也不必瞒着温家人装瘸了。”
温初月但笑不语,赵未瞥了他一眼,不悦道:“一个瘸子的鞋底是不会有磨损的,从你这双鞋的磨损情况来看,应该还走了不少路。看你大哥紧张兮兮那模样,就知道温家人还被蒙在鼓里——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没说错吧?”
温乾把温初月介绍给赵未的说辞与把他领回府中时的说辞一致,只说他是同乡的遗子,可没说他是自己的儿子,赵未用了“大哥”这个词,显然是把温初月调查了一番了,而他在调查之后还愿意把温初月放在身边,说明温初月赌对了——把能走的事故意泄露给他也好,把赌注全部压在他身上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