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语(58)
贺青更加小心翼翼,手脚并用爬上了三楼。
如高炼所说,入目之处都是高大的绿植,龟背竹、龙血树、鹅掌柴,参差不齐、因有尽有。贺青穿梭在绿植里,心里庆幸所有怀疑都是子虚乌有。
很快来到墙边,贺青手扶着墙壁环顾四周,一丝疑惑浮现:这个全封闭的阳台似乎比楼下两层小很多。
贺青又环顾了一圈。
墙边的一排琴丝竹绿意盎然。哪个地方不对。贺青重又抬起头,会有人把琴丝竹种在封闭式阳台里吗?
贺青踮着脚靠近那排琴丝竹,很快发现了蹊跷,横排的木制栅栏下隐藏着不显眼的滑轮。
贺青走回楼梯边再一次确认楼下的动静。整栋楼悄然无声,连窗外的青蛙都隐去了行迹。
贺青回到琴丝竹旁,轻轻推开。
专业的设备、熟悉的布置,这是一间和齐修的实验室类似的化学实验室。
墙边四周都装上了隔音装置,贺青一眼看见了药品柜上两个没贴标签的小药瓶。
贺青快步走向药品柜,拿起那两瓶药。
“贺青——”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近在咫尺,贺青第一次知道吓得魂飞魄散是多么贴切的形容。
贺青僵硬着身体,手上还举着那两瓶药,艰难转过身。
门口的人褪去了平日里的齐整,舒适的睡衣的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平易近人。
高炼推了推眼镜,勾起嘴角朝贺青道:“你醒了…”
并不是疑问语气。四目相对,贺青试图从高炼眼中看出一些情绪,恐惧、吃惊,哪怕只是关切,都好过现在的深不可测、沉若深渊。
贺青忽然觉得可笑,就在几分钟前,自己还在替他解释,觉得一切只是孟夏和自己的臆测。眼下的这个情形配上高炼的眼神,贺青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未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
高炼侧过身,让出门口:“把药放回去,实验室里要保持无菌状态。你这样子进入容易造成污染。”
贺青仍旧一动不动。
高炼挑了挑眉:“把药放回去,下来吧,你不是要陪我喝酒吗?”
贺青有点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只能跟着高炼的指示把药放回柜子,退出了实验室。
高炼让他走在前头,自己转身将实验室的门重新关上。三楼重新变回了平平无奇的室内花园。
贺青走到二楼,回过身疑惑地看着高炼。
高炼指了指影音室的门,门口虚掩着,露出黯淡的光。
贺青轻轻推开门。
“吱呀——”木门打开的瞬间,贺青呆愣在当场。
这个房间都是高清的监视屏幕。洗完澡后的高炼并没有进入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进了监控室——房间里甚至还留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
高炼站到他身边,轻声道:“进去吧。”
贺青仍旧呆愣在门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高炼转过身,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贺青,我们认识多久了?”
贺青道:“…今年是第十五年。”
高炼点了点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门坐下:“我们认识十五年了,虽然没有一直在一起,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一个孩子。你看,到此刻,你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和孩子一样单纯?”
贺青的眼中弥漫起薄薄一层水雾,他近乎咬牙切齿开口道:“为什么?”
高炼姿态从容从墙边的柜子上取下两杯倒好的红酒,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
两个沙发正对着中间最大的屏幕。
高炼指了指沙发道:“过来坐。”
贺青艰难挪动步子,走到了沙发前,双眼仍旧一动不动紧盯着高炼的脸。
高炼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了几个键,转头看向贺青道:“坐下,自己看。”
☆、安(10)
屏幕上的画面很是陈旧,看着像是十几年前的老旧电影。
黑白画面里,正当妙龄的女子笑靥如花。她穿着碎花的连衣裙,带着夸张的大耳环,齐肩长发在风中飞扬。她一边笑一边在奔跑,手持DV的人正在后面追她。海风吹起她的连衣裙,碎花荡漾在风里。黑发挡住了她的脸,她停下来一边挡住镜头一边不停的喘气。
DV镜头向下,镜头里只剩绵密的沙滩和两双紧靠在一起的脚。不难想见镜头外的两人正在亲密的拥抱或者亲吻。
贺青认出这是悉尼的沙滩。
“这是?”
贺青转过头看着高炼,语气犹疑带着一丝不解。眼前的高炼是他陌生的模样,一贯无澜的深邃双眸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她叫赵俏也,是我爱人。”
不祥萦绕在心头,贺青的语气中带着迟疑:“她现在在?”
高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目光仍旧落在眼前的屏幕上:“她在天堂等我…”
房间里重新归于沉寂,丝丝缕缕的酸楚从心底蔓延开来,贺青忽然意识到这种熟悉感的出处,两人初相识一起遥望大海时,高炼的身上就带着这种忧伤。
“嫂子,怎么会…”贺青下意识收住话头。
高炼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贺青,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片刻,复又举起茶几上的杯子,轻轻晃了晃,示意贺青举杯。
这样的对酌曾在两人间无数次上演。贺青不作声闷头喝了一口,还没把酒杯放下,高炼已经倚靠在沙发里,开始了他的讲述。
“现在的孩子,总觉得出国留学很难。他们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如果被人听见说中文,是会被打的…”
高炼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睫毛的暗影似在轻轻颤动。贺青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
“我妈把我带出国的时候,并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那时候,我连我们镇都没出去过,更别说出国了。我妈到了澳大利亚就把我丢下跟着野男人跑了…因为不会说英文,找不到活干,就只好整天在街上游荡。你知道每个地方总有那么些小混混无所事事就只会打架斗殴,而我就是那个他们围殴的对象…当时不止一次想过不如就这样一了百了吧,老天留着我的命是为了什么呢…”
高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贺青陪着喝了一口。
“直到我遇见了她…俏也是我生命里的光…她有这世界上最美的笑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陪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帮我清理伤口、教我英语、帮我介绍工作…那时候我才有了活着的感觉,有俏也陪在身边,那样平常的日子我都觉得知足…”
或是年岁久远,或是不习惯这种直白剖露心声的对话,高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贺青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
“可是有一些人的命运,永远由不得自己…那天,我记得天气预报说会下雷阵雨,就跟俏也说让她早点回家。她说她买了我最爱吃的馄饨,晚上有好消息要跟我说……那天的雨下的真大啊,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在那样的雨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在弄堂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俏也。她……”
四下无声,高炼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贺青恍惚惊觉这个的噩梦似乎永远地留在了他心里。
“她的衣服都撕烂了,那么大的雨都没有冲洗干净她身下的血……医生说,孩子没了,大人也保不住……”
高炼收敛起怆然,转过头看着贺青:“你知道警察怎么说吗?说那条巷子里没有摄像头,抓住凶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我多问了几句,警察甚至冲我翻了好几个白眼……贺青,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世界的规则为什么是这样的?我们从小被告知的仁义礼智信,从小学会的忍让、坚持,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纳税人的钱供养的那些白人警察,每天只需要在闹市巡逻,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贺青的心里堵得慌,心头像压着巨石般喘不过气,忽然觉得头晕眼花,不自觉轻轻揉着自己的心口。
高炼看了一眼他的动作,收回目光继续道:“从那以后,我就不相信了…不相信政府、不相信规则,我只相信自己…”
贺青看了看高炼重新恢复疏离的表情:“那几个小混混,后来怎么样了…”
高炼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那样的小混混,死在哪里都不会有人管的。说不定嗑多了药自己跳下楼了呢…”